十月初一
大雾,宜动土,忌出行。
顾庄祠堂上空青烟滚滚,已经不是飘然而上,根本就成了汹涌澎湃,乍一看众人差点以为是祠堂着了火,还有几个后生拎着水桶过去救火去,结果让老族长抓住一通数落。
什么整日游手好闲不知上进,去上个夜校读书班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天天穿得乱七八糟不像个样子,家也不成。
数落半天,老族长当即决定,让全族的后生们都要读书识字,现在村里有先生教,以后谁再逃课,他亲自执行家法,一人先抽个十鞭子再说。
几个后生:“……老族长疯了?”
老族长晚上睡觉,梦见了自家祖宗,祖宗对他笑得特别温和,频频点头,很是满意的样子。
他媳妇就听他疯魔一般嘿嘿嘿地乐了半宿,第二天就把他踢到隔壁去睡了。
大晚上的,老人家本来就觉少,再让他这么折腾,自己这把老骨头可怎么受得住?
“得去顾记买点桂圆莲子汤回来。”
老族长他媳妇身体还算康健,眼不花,耳不聋的,唯独一点,就是睡眠不好,不过后来顾湘知道了,便让她到顾记去吃桂圆莲子汤,别说,自从喝上这汤,她这失眠的状况还真越来越好。
当然,哪怕对睡眠没什么帮助,她还是爱喝,甜度恰到好处,美得不成。
老夫人才想到自己的莲子汤,又是一怔,幽幽叹了口气。
“以后怕是……喝不成了。”
要说有脸面让公主亲手熬汤的,怕是只有宫里的太后娘娘,还有皇帝他老人家了。
“哎。”
一想起这个,老夫人就白了满脸堆笑的老头一眼。
“糊涂玩意,一天到晚地竟瞎做梦,哼。”
此时已是深秋时节,风寒露重,便是白日里太阳也不见有多火热。
顾湘一大早起来就在厨房熬了一大锅冬瓜牛骨汤,熬得香气四溢,只这一回,家里人都吃得心不在焉的。
眼看着美食点半个点半个点地往上蹦,顾湘简直无语,回头看了看顾老实和姜氏,他们二位还沉浸在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上头,一时半会儿似是指望不上。
从昨天接了圣旨,顾老实走路都是同手同脚,见人就低头讷讷,满脸通红,也不知想什么。
顾湘:“……哎1
家里的新食客也有一个。
每次拓展新食客,她总能收割一波美食点,可这一回到好似碰了壁,她的吃食进了那个钦差的肚子,就好似沉入海的小石头,一点波澜都没掀起来。
“也不知这花满桃在家都吃什么山珍海味,龙胆凤髓的,好吃好喝地供了这好几顿,竟然就给两个半美食点。”
顾湘摇摇头。
两个半,简直是侮辱人。
这和想象中可完全不同,她还以为一众食客,一想到是公主亲自烹饪,甚至不是亲手烹饪,是她监工,她调味,她定的菜单,也能给食客们带来很不一样的美食体验。
没成想,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花满桃其实吃得很好,只是脑子里,心里都塞满了各种思绪,一时到顾不上品味美食。
此时他身上围着个大斗篷,站在顾记后院的门口静静地发呆,呆了一会儿,他猛地向后抽了一步,心中狂跳。
村子东边的小道上忽然过来一队女子。
年纪大的三四十岁,年纪小的十五六岁,人人都是短打打扮,衣服穿得紧,裤腿颇短,露出半截小腿,也不戴帽子,不戴面纱,浩浩汤汤的,脚步铿锵有力。
花满桃的脸色刷一下红了,猛地低头不敢看,耳边就听见几声嗤笑,随即有个大嗓门高声道:“小郎君,我们是乡下人,要是都和那些养在深闺的名门千金一个样,穿着漂亮的襦裙,那是没法干活的。”
“这话不对,我们顾小娘子穿着打扮比谁都美,干活比谁都利索。”
“还顾小娘子,该唤公主了,你好意思和咱们公主比么?”
小娘子们叽叽喳喳地走了过去,花满桃一声都没敢吭,耳朵根红得仿佛滴血,却又忍不住,偷眼瞟了一眼又一眼。
他何时见过这么……这么……厉害的小娘子,还是这么多。
只待了一日,花满桃就发现这顾庄和他见过的村子全然不同,这里的老百姓说话的嗓门都特别大,脑子似乎也相当灵活,虽不是满口的之乎者也,可个个言谈有物,有礼有节,女子竟也一样。
若说花满桃以前没什么见识,不知山村是何等模样,如今他一路从京城出来,所闻所见,比他之前二十年都多,还让人绑了票,过了好几个月心惊胆战的日子,对外头的事,他已是相当了解。
他一路从京城走,离了京城,便是到了那些大城,遇到的寻常百姓脸上,身上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麻木,他们每日都做同样的事,沉默寡言,很少说话,也很少走出自己周围竖起的一道道樊笼。
有一日他在一个小县城,遇见了个做了三十年柴夫的老爷子,正好都在道边落脚休息,便稍微聊了几句,老柴夫三十年来每天都在做一样的事,早起上山砍柴,中午拖到县城去卖,卖了银钱便换些劣米杂粮回家,每日如此,三十年没有一点改变。
现在老柴夫的儿子也同他一样,周而复始地做同样的事。
花满桃看着他,心中不由自主地蔓延起一丝丝的恐惧。
这些人究竟是活的,还是行尸走肉?仅仅只是一步步地朝死亡走过去,花满桃夜深人静时,陷入他那点情绪里,想起这些总是特别害怕,他本就是个情感丰沛而又细腻的人。
朝中大臣们每日都要颂扬这个盛世。
他们说现在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他们道陛下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皇帝,是仁君,满朝盛传,陛下对百姓好。花满楼所见的也是如此,陛下是个好皇帝,生活简朴,性格也柔和,待宫里的宫人都很体贴,更不要说朝中大臣。
花家世受皇恩,从老到小,皆是感激涕零。
但满朝朝臣口中的百姓,又都是些什么人?那些没有办法发出声音的,在这个世上仿佛只是颗麻木的零件,什么都不算的人,算是百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