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军南下,已经到达德州外围的消息传进了南军的大营,盛庸召集众将商议良久,便带着二十万大军出德州向着夹河挺进,准备在这里再一次给予燕王朱棣败绩。
至于为什么不在德州城固守,原因很简单,一是因为德州刚刚收复,十二卫城更是已经被付之一炬,若是重燃战火,守起来并没有那么大的优势;其二则是因为真定距德州过远,在没弄清楚朱棣到底意欲何为的时候,盛庸并不敢呆在城内一动不动,他是讨逆大将军,如果坐看朱棣去打真定而不出兵,那就没办法向陛下交代了。
而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盛庸这个主帅自己的坚持。
一场战争,战场在哪里实在太重要了,东昌之战更是坚定了盛庸的这个想法,所以不管如何,他都要自己选定战场,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里。
这一次,他选择了夹河。
夹河是漳河的支流,这个季节水位上涨,河畔土地松软,会对骑兵造成极大的影响,而步卒就不用担心这一点,而且大营若是隔河相望,朱棣最为拿手的骑兵突袭也就派不上用场了,毕竟大军过河那动静隔个几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但随着他亲率大军拔营到达夹河时,他却失望了,因为燕军到得比他更早,已经过河扎下营盘,这个时候想回头也不行了,无奈之下他也只好安营扎寨,隔着四十里和燕军大营遥遥相望。
营寨已立,接下来就该考虑这仗怎么打,二十余万人连营十里,一片喧嚣,而在中军大帐里,盛庸也带着麾下将领一遍遍地看着沙盘,希冀能找到燕军的弱点,重演东昌旧事。
仅仅半天,两军就进入了相持阶段。
探清敌方虚实的重要性,盛庸身为将领,自然也是极清楚的,但事实上派出探马斥候时他并不抱太大希望,燕军斥候到底有多出色,这两年来的战事都是活生生的例子,要想在战前的斥候战中占便宜,无疑有些异想天开,但幸运的是,盛庸探不清燕军的大营,朱棣也别想弄清他的虚实,现在的大营外头除了成排的拒马,就是背着毒箭的弓弩兵,只要燕军斥候敢靠近,保管被射成筛子。
当然,敢于在前线侦察敌情的斥候肯定是不怕死的,就和攻城时的先登营一个道理,虽然说死亡的概率不是一般的高,但待遇往往也是最好的,只是这一次,盛庸却不打算给朱棣半点机会探清自己的大营了。
只是世事无常,盛庸的好运气好像在东昌就已经到了头,这次没能临河拒燕军于北也就算了,刚刚扎下营寨的第二日,前方的探马就传回消息,燕军大营异动频频,各营兵马都已列阵,看来是要发起主动进攻。
盛庸一看这还得了?朱棣这次怕是恼羞成怒要来玩命了,赶紧传令军出营列阵,足足四十里的距离,足够南军在燕军到来之前完成准备了。
听到军令,南军大营里的士卒纷纷拿起武器,这一次南军摆出的阵形和东昌时没什么区别,以盾兵位于军前方和左右翼,防止燕军突袭,装备了大量弓弩的士卒则是安置两翼,时刻提防朱棣带着骑兵又玩老一套,而身后的大营,则是驻扎了过万枪兵,一旦朱棣有带骑兵绕后的举动,不等马踏连营,无数的拒马壕沟和长矛就能给朱棣来记狠的。
完美。
一身沉重盔甲的盛庸骑在马上,居于中军,看着自己亲手摆下的这个大阵,确认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漏,饶是对燕军如此突然的出击感到困惑,也不由得为自己的完准备而心安,他死死看向北方,准备时刻观察敌方的动向,一缕烟尘从视野尽头慢慢放大,当先冲过来的,是燕军的先头骑兵!
而且看他们冲锋的方向,是要正面冲击举着盾的盾兵?
有那么一瞬间盛庸都觉得朱棣是不是脑子坏了但随着他彻底看清那些冲锋的燕军骑兵时,他的嘴慢慢长大了。
那是朱棣的帅旗!带兵冲过来的居然是朱棣!而且看那骑兵数量,这哪儿是燕军发起进攻?朱棣只带了几十骑就冲了过来!
盛庸懵了,他曾经很多次梦想过要亲手抓住朱棣,以洗济南城被围三月的耻辱,现在这个人居然孤军冲到了自己的面前,行走的军功和唾手可得的复仇就在眼前!
南军军阵也因为这孤零零的一支小分队起了骚动,朱棣的帅旗所有人都认得,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那道烟尘冲到了南军军阵之前,却并未接近那些盾兵,而是从旁掠过,盛庸眼皮一跳,此刻就算再迟钝,也知道朱棣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燕军军集结,南军自然也要有动作,阵形一摆开,朱棣居然亲自带兵过来侦察敌情了!
然而盛庸很快就绝望地发现,自己并不能把朱棣怎么样,以往对付这种侦察骑兵,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一箭,射他下马,但皇帝陛下的旨意前些日子才传遍军,他怎么敢下令放箭?他怎么敢让仁慈的陛下担负杀害皇叔的罪名?
盛庸目眦欲裂,虽然他不止一次怀疑过陛下这近乎弱智的仁爱之心的适当性和可行性,但他最后还是选择遵守了旨意传下了军令,这真可谓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虽然他此刻很难忍受这种看得见却吃不着的极度痛苦和失落,但他又怎么敢在军之前违抗陛下的明旨?
朱棣带着侦察骑兵已经绕到了侧翼,当发现南军果然没有半点动作后,他的胆子大了不少,甚至越来越靠近南军的军阵,春风得意马蹄疾,朱棣脸上慢慢绽放出肆无忌惮的微笑,他一个个地扫过那些南军士卒愕然的脸,就好像在检阅着自己的大军,虽然那队列里的每个人都对他报以愤怒的眼神和大声的责骂,但他们确实没敢伤朱棣一根毫毛。
而当朱棣已经看完了两翼,甚至准备绕到大营去看看的时候,盛庸终于是忍不下去了,他喝令骑兵追击朱棣,当然也没忘了加上那生擒的命令,但朱棣也不傻,看见南军变阵,骑兵提速,他立刻带着几十骑转身就跑,为了跑得快,这次来的燕军都配备了最好的战马,一通提速之下,南军骑兵只能跟在朱棣屁股后面吃灰,眼睁睁看着朱棣逃回了自家军阵,只在河岸的松软土地上留下了些马蹄印。
绝望不仅出现在盛庸的脸上,还爬满了所有南军士卒的脸。
堂堂燕王怎么他娘的跟个无赖一样?
……
朱棣刚刚带兵回营,所有气势汹汹的燕军就干脆利落地收起武器开始埋锅造饭,一堆将领围上朱棣,个个都对朱棣此举惊叹不已,要知道朱能那种不怕死胆子大的人世上还是有的,但能想出这种法子钻漏洞另辟蹊径的人可真不多。
完成侦察任务的朱棣取下头盔,脱下三层皮甲,他脸上的猖狂笑意慢慢敛去,快步走进了中军大帐。
盛庸实在不是浪得虚名,《孙子兵法》这厮肯定看过不少遍,深得兵法精髓,朱棣看似神气地逛了一圈,其实也不过是精神胜利法而已,打击士气是确实打击到了,但以南军那个毫无破绽的阵势,根本没有更好的攻击方法,无论从哪个方向进攻,都捞不到好处。
盛庸和他的大军依然还在那里等着他。
将敌军情况一一复刻在沙盘上,朱棣看着沙盘陷入了沉思,一众将领本来因为朱棣壮举兴奋异常,如今看着盛庸摆出来的王八壳子也头痛不已,一袭青衫的顾怀看了沙盘半晌,也只能感叹这盛庸怕是得了耿炳文真传,是真不给燕军一点机会,一上来就摆守势也就算了,关键是这守势还这般无懈可击。
偏偏进攻压力现在在燕军这边真定的平安等人可不是吃素的,多在这里拖一天,被前后合围的危险就高一分。
张玉已死,论资排辈军中第二号人物就是朱能,可朱能是个只会带兵的大老粗,一点气氛都不看,闷头看着沙盘不吭声,一直以来都担任前锋的丘福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谭渊太过内敛,顾成和张信这种又是降将,不好主动开口,顾怀扫了一圈,也就只能开口打破沉默:“王爷,既然敌军没露出破绽,那就佯攻一番如何?”
侦察不出什么东西,那就改用试探的法子,朱棣欣赏地看了顾怀一眼:“俺也是这般想的,眼下刚过正午,倒是还有时间,既然如此丘福!”
“末将在!”
“军埋锅造饭以后,你带五千步卒,俺再带一万骑兵,趁南军回营未稳,冲上一波!”
朱能兴奋得脸都红了:“末将遵命!”
一看朱棣老毛病又犯了,顾怀不由有点头疼,他轻轻摇头:“王爷,这次不一样的,之前只带几十骑,南军军上下都看得清清楚楚,自然不敢放箭,可王爷若是要身先士卒带兵突袭,这层保护伞就没用了,乱军之中刀箭无眼,何必以身犯险?”
好些将领原本就想劝,只是碍于朱棣威望没敢开口,眼下看顾怀出声了,他们也纷纷应和,朱棣皱眉思索半晌,才开口道:“那好吧,这一万骑兵谁愿去带?”
年轻的顾成站了出来:“末将愿往!”
朱棣微微点头,扫了一眼众将:“那就各自下去准备吧,虽然只是佯攻,但若是发现破绽,未尝不会变成总攻!各营兵马,勿要懈怠!”
众将轰然应喏,杀气腾腾地出了大帐,朱棣回头一看顾怀还盯着沙盘,不由笑道:“你不去准备?”
“准备什么?”
“少来,”朱棣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不是没带过兵你还是比较适合带骑兵,看看这一次,你能不能再给俺些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