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大理寺的牢房没见任何长进,走进去仍是一股强烈的扑鼻而来的恶臭味,然后便是阴暗的走道,潮湿的地面,一只只老鼠旁若无人地爬来爬去,偶尔还能听到某个正在被刑讯的犯人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李素面无表情地往大牢里面走去,牢头狱卒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一脸如履薄冰,仿佛他们押送的不是犯人,而是野兽,李素偶尔步子停顿一下都会引起牢头们的警惕,生怕这位年轻的侯爷又会搞出什么幺蛾子。
走过冗长阴暗的过道,终于到了曾经熟悉的牢房前,牢头殷勤地打开牢门,一溜的九十度鞠躬,恭请李侯爷进去坐牢。
李素站在牢门外动也不动,鼻子使劲吸了几下,然后皱起了眉:“好臭的味道,以前我住这里的时候味道可没这么难闻过……”
“小人马上把附近清扫一遍,再给侯爷点上檀香。”
“牢里光线也暗……”
“小人马上多支几个火把。”
“牢里地上那么多灰尘,你们确定清扫过了?”李素不满地望向牢头。
“小人马上再扫三遍,侯爷您亲眼瞧着。”
“被褥果真是新的?我怎么隔老远就闻到一股霉味?”
“小人马上换新的。”
“…………”
“…………”
不管提任何要求,牢头都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而且雷厉风行说办就办,简直比庙里的菩萨更有求必应。只盼这位李侯爷少出点幺蛾子,放他们狱卒一条活路。
通常来说,监狱里的牢头就是大爷,至少在监狱这个范围里,他们便是王者,关进牢里的犯人对这些牢头谄媚讨好巴结,最次也是老老实实缩着头不发一语,敢跟牢头摆脸色耍威风的,大理寺这么多年还真只有李素一人。
牢头们也是有苦难言,从监狱王者猛地一下沦为侯爷的奴才,如此巨大的心理落差足够找心理医生干预疏导了。
牢头不是天生的贱骨头,他们比谁都势利,对方软弱他们就强硬。自从李素第一次被关进大理寺后,牢头们暗里在长安城打听过李素的来头,于是便知道李素是个怎样的人物,那是被陛下视之为“少年英杰”的御前红人呀,而且李素干过的一桩桩事迹早已成了长安城的传奇,广为流传,哪怕被打进了大理寺大牢,那也只是一时惹了陛下生气,待陛下气头一过,没几天便放了出来,继续如往常般横行长安,佛挡杀佛。
见识到李素第一次被关进来,很快便被放出去,然后第二次,第三次,牢头们终于麻木了,他们深深的发觉,这位李侯爷进牢房简直是家常便饭,而且每次都是惹陛下生气,每次陛下都生不了几天气便把他放了,出去继续当官封爵,百无禁忌。
就算不提李素这个人,李素的那些狐朋狗友牢头们也见过不少,当初一次两次被打入大牢,进来探望他的以程处默为首,不是这个国公家的孩子便是那个国公家的孩子,个个都是开国勋臣之后,任哪一个要弄死他们这些狱卒,都跟捏死一只臭虫般轻松简单。
如此人物,如此背景,牢头们哪里敢得罪李素?渐渐的,牢头们已经有了一种共识,无论这位李侯爷被关进来多少次,那都是进来度假休闲的,早不过五日,晚不过十日,终归还是会被放出去,不如索性放下脸面好生把这位侯爷侍侯舒坦,结个善缘,省得将来给自己找麻烦。
所以李素自打进来到现在,对牢房百般挑剔,牢头们也是陪着笑脸毫无脾气,并且有求必应,充满了爱心和耐心,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福利院,里面个个都是大善人。
挑剔来挑剔去,挑得连李素都没什么可挑的了,终于满意地迈进了牢房,头也不回地道:“行了,暂时就这样吧,记得每日去东市广福楼给我定饭菜,菜单回头我写给你,还有,给我的牢房里加两个炭炉,天这么冷,冻死我你要坐牢的我跟你讲……”
天确实很冷,已到冬至,关中冷得邪性,一大早地上便结了霜,脚踩在地上嘎吱作响,嘴里呼出的白气肉眼可见。
江夏王李道宗和泾阳县侯入狱的消息昨日下午便传开了,朝野震惊。
很多人第一时间将二人入狱跟李承乾谋反案联系起来,毕竟谋反案刚刚平定,如今正是李世民高举屠刀清洗朝堂,根除余党之时,江夏王和李素恰在这个时节入狱,实在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
莫非……此二人也牵扯进了李承乾谋反案?
李道宗可是陛下的同族宗亲兄弟啊,连他都被打入了大牢,可见这位王爷参与的程度不浅,不过令人费解的却是李素,长安城的臣民都知道,李素和李承乾这些年可是水火不容啊,李承乾谋反被废,李素应该是受益者才是啊,为何连他也下了狱?
扑朔迷离,复杂难明。长安城谣言四起,众说纷纭。
长孙无忌府上。
作为帝国的宰相和李世民最为倚重的辅臣,长孙无忌自然是最早得到消息的,而且得到的消息是正确的。
只有他清楚,李道宗和李素打入大狱与李承乾谋反案并无半分关系,二人入狱实是因为另外一桩事,一桩同样犯了帝王忌讳的事,而且论严重程度的话,李道宗和李素惹下的这桩事也不轻。
欺君加破坏国策是多大的罪名?长孙无忌也拿捏不准,但他知道,如果二人没有后招翻盘的话,至少也是流放千里,就算李世民顾忌亲情,对李素亦有惜才之心,从轻发落的话,罚二人监禁一两年也是免不了的。
屋内很安静,长孙无忌的眉头不知不觉皱了起来。
李道宗疼惜爱女,不欲远嫁,故而做出欺君的举动,他的初衷长孙无忌可以理解,但他实在想不通,李素为何要掺和进这件事?若论与江夏王府的关系,以前从来也没听说李素与李道宗有多亲密,若说是李素路见不平,挺身而出,这个理由未免更扯淡了,就李素那奸滑的性子,无利从来不起早,小小年纪活得比他们这些浮沉朝堂多年的老狐狸还精明,怎么可能无端为一个并不太熟的王爷出头?
除非李素与李道宗秘密达成了某种交易,或是得到了某个好处,否则李素断然不会干这种风险巨大的事。
不管出发点是什么,在长孙无忌看来,李素这次玩砸了。
也该砸一回了,二十出头的年纪,油滑得跟泥鳅似的,不管干出什么事都能全身而退,从来只在权力中枢的外围徘徊,死活不肯参与太深,活得既小心又得瑟,多年前便有无数朝臣发现这小混帐简直比久经风浪的老油条更懂得趋吉避凶,随着时日渐久,很多人看李素都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了妖孽。
今日总算看到这妖孽栽了,长孙无忌表示喜闻乐见,活得油滑,又经常干些冒险作死的事,终于等到他阴沟里翻船的这一天了,再不翻就没天理了。
屋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长子长孙冲仅着足衣,站在玄关外,见长孙无忌独自一人坐在屋内沉思,长孙冲轻轻走了进来。
“父亲,孩儿刚下差,听说……江夏王和李素被陛下打入大理寺了?”长孙冲一脸愕然问道。
长孙无忌眉眼不抬,淡淡嗯了一声。
长孙冲迟疑片刻,道:“孩儿路过长安街市,如今市井里众说纷纭,父亲可知原因?”
长孙无忌仍淡淡地道:“与你无关之事,何必操心?”
长孙冲道:“父亲,江夏王下狱是天家内部的事,咱们可以不管,但李素与咱们长孙家多少有几分情分,更何况,咱家还和李家合伙做着香水买卖呢,若李素出了事咱家不闻不问,待李素从牢里出来,孩儿恐他心生嫌隙。”
长孙无忌叹道:“冲儿,你也二十多岁了,凡事要学会耐住性子,也要学会衡量利弊,懂吗?”
“孩儿不懂,请爹指教。”
长孙无忌斜瞥了他一眼,哼道:“莫以为老夫什么都不知道,自从咱家与李素合伙香水买卖后,两家来往颇密切,李素那小混帐又是个会交朋友的性子,这几年你与李素之间的交情也不浅了吧?”
长孙冲脸一红,垂头唯唯称是。
长孙无忌叹道:“私交归私交,公事归公事,无论国还是家,终归都是有利则合,有弊则断,冲儿,你是长孙家的嫡长子,老夫百年之后,爵位和家中基业可全要交给你的,你若是这般公私不分的性子,教老夫如何放心?”
长孙冲愈发羞愧,垂头不语。
长孙无忌摇头道:“李素此人,有本事,无野心,轻名利,重情义,若他的野心稍微再大一点,将来入省拜相也不是不可能,再退一步说,统领一支军队戍边击敌,他也做得到,可惜此子太精明了,这些年竟死活不肯往朝堂内踏足一步,更不参与任何是非,所以陛下反而愈发看重他,陛下看重他的不仅仅是他的本事,更重要的是,他没有野心,陛下不用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对社稷和天家不利的事情出来……”
长孙冲闻言嘴一张,似乎想说话,长孙无忌摆了摆手,道:“听老夫说完。李素优点不少,缺点也不少,外人看他奸滑,老夫观之,他的弱点却一目了然,轻名利固然可保身,但‘重情义’这一点,在这滩既深且浊的朝堂里,注定会惹上是非,比如这一次,李素便干得出格了,以前的他,甚少参与朝堂之事,这些年他惹出来的,无非是与前太子的私怨,与东阳的私情等等,陛下纵然生气,气头过后也就不再计较,因为他惹上的都是私人恩怨,可是这一次,李素却硬生生搅和了大唐与吐蕃的和亲之事,多年既定的国策被他搅得越来越乱,六国争女,血溅夷馆,陛下的布局被完全打乱,这次他惹的事,跟以往可不一样,所以,冲儿,在情势还未明朗之前,咱们可不能轻举妄动。”
长孙冲沉默片刻,道:“父亲的意思,待日后有机会时,再向陛下求情?”
长孙无忌古怪一笑:“老夫为何要替他求情?刚才说过,你要学会衡量利弊,如果李素这次因此而惹得陛下疏远甚至厌恶,他从此便失了圣眷,不再被陛下重视,到了那时,一个被闲置冷落的县侯,值得我们长孙家去交往吗?值得老夫为他求情吗?”
长孙冲一惊,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长孙无忌叹道:“冲儿,这就是门阀,你可以觉得老夫无情冷酷,但老夫所做的任何一个无情冷酷的决定,对长孙全族来说都是有益的,至于个人的感情喜恶,在家族利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冲儿,将来你若继承了家业,这些事情你都会经历的,而且会经历很多比这更无情冷酷的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