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李素一人身上,包括魏王李泰。
李素很清楚李世民的问题并非出自真心,事实上下一步如何行止想必李世民心中早有了主意,今日在帅帐内问他不过是故作圣君姿态,以示广纳良谏的帝王胸怀而已。
尽管清楚李世民的用心,李素还是决定说一些不好听的话,因为他发现如今在这个大营内,自己能说话的机会越来越少了,而李世民,也越来越耳背了。
沉吟片刻,李素咬了咬牙,道:“陛下,王师伐远,疲而奔行,是为兵家之忌也,若大军仍集结一股,共进同退,其结果无非两种,一曰大胜,二曰大败,所以,臣还是当初的想法,攻克辽东城之后,我军应当分兵而击,一支北上而拒靺鞨,以断高句丽有可能存在的援军,一支南下以攻安市,建安,一支东进直取平壤,分兵而击,可分担此战风险,就算有一两支偏师战事不利,至少能保证一处是大胜,此战便不算败,若三支皆有建树,则高句丽全境大半入我大唐手中,到了那时,我大唐才算是真正掌握了主动,高句丽这个国家也等于被我们平了大半,灭国指日可待。”
帐内众将面面相觑,然后沉默不语。
程咬金不停地瞪着李素,给他使眼色,李素浑然未觉,只是盯着李世民的脸。
不知为何,帐内竟陷入了尴尬的气氛中。
良久,魏王李泰的冷笑声从角落里传来。
“分兵之策我父皇早已否之,李县公此时又复提起,真是念念不忘啊……”
李素转过头,平静地看着他:“文臣死谏,武将死战,此为臣道,陛下否我一次,难道我便不能再谏?只要我认为是正确的,纵谏千次又何妨?魏王殿下,帅帐内一言可定千万将士生死,不可意气之争,还请殿下自律。”
李泰闻言一滞,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向来温文内敛的李素,没想到今日言辞竟露出如此逼人的锋芒,打了李泰一个措手不及,帐内众将也纷纷诧异地看着他。
李泰怔忪片刻,接着冷笑道:“你认为是正确的,便一定是正确的?帅帐内君臣皆是领兵多年的主帅和将军,若论阅历经验,任何人都比你强许多,你的意思莫非他们都错了,唯独你才是对的?”
李素平静地道:“经验丰富不等于永不犯错,陛下也曾经说过自己经常犯错,所以才需要魏征这样的谏臣不时提醒自己的错失,今日既然陛下垂问,作为臣子,我当然要尽臣道,至于我所谏正确与否,那是陛下需要衡量考虑的,更何况,我并不认为自己错了,数十万兵马本已是占尽了优势,但这数十万人必须尽其用,若只是将他们集结于一处同进同退,或许看起来人多势众,然而一旦中了敌人的圈套伏击,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牛进达将军前日所遇便是前车之鉴,陛下若仍坚持不纳臣之谏,臣自然无话可说,倒是魏王殿下,你既然知道这里是帅帐,当知要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军中无戏言,若是因为你的阻挠反对,而令三军将士真的中了伏击,这个责任谁来负?殿下可担当得起么?”
李泰一张白白胖胖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有心发怒,然而见帐内君臣神情各异,李泰心中一惊,急忙住嘴不语,生生忍下了这口恶气。
李世民上下打量了李素一眼,忽然笑道:“如今倒是难得见到子正锋芒毕露之时了,明明才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整日活得滑不留手,像那些朝堂上的老狐狸一般,可见子正此谏真正是用了心的。”
李素躬身行礼:“臣请陛下纳谏。”
李世民笑容渐敛,缓缓摇头:“忠心可嘉,但是,谏……不可纳。在朕看来,分兵之险尤甚,不可取也。”
李素苦笑两声,沉默许久,又道:“若陛下能信臣,能否予臣一万兵马?臣独领一军,另辟一径,为陛下左右策应,以防万一,请陛下允准。”
李世民皱起了眉,攻克辽东城的喜悦心情此刻被李素破坏殆尽,于是语气也不怎么好了。
“子正,尔何以断定朕若不分兵必败?辽东城刚刚攻克,辽东之后,高句丽千里沃土一马平川,我军长驱直入,摧枯拉朽,何来败迹?臣子上谏朕本欣之,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慢我军心,子正你究竟何意?”
李素叹道:“陛下,臣刚才说过,臣只是尽臣子之道而已,数十万条性命全系于陛下一念之间,陛下既然一意孤行,臣只想多挽救几条性命……”
这话说得有点难听了,李世民眼中已冒出了怒火,眼看就要发怒。
一旁的程咬金急忙打圆场:“哈哈,子正年纪尚轻,说话急躁一些也是难免,俺老程年轻时脾气比他还急呢,陛下莫与小娃娃计较,觉得此谏不可纳,就别搭理他便是,陛下,咱们吃肉,静候辽东大捷佳音,哎呀,这时候要是能喝酒该多好,勾得俺老程酒瘾上来了……”
一番插科打诨,帐内紧张的气氛终于稍见缓和。
李世民展颜一笑,瞪了程咬金一眼,笑骂道:“老货嘴里就惦记那点黄汤马尿,早晚醉死的下场,滚远!”
气氛缓和了,但李素明白,刚才自己所提的建议再次被否决,李世民不会认同自己的建议,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帅帐内气氛仍然热烈,君臣一边围着烤炉吃肉,一边等候李绩全面攻克辽东的大捷战报。
没人注意时,李素悄悄走出了帅帐。
帐外寒风凛冽,李素走出帅帐便生生打了个哆嗦,仰头望向天空,漆黑的夜幕下,一片片鹅毛大雪飘落,地上已铺满了一层白色的雪,再望向辽东城方向,城内仍是火光冲天,半座城池似乎都已被焚毁,火光映亮了半边天。
李素缓缓朝自己的营房走去,没走几步便遇到了一直在外等候的方老五和薛仁贵,二人迎上前,方老五将一张厚厚的熊皮大氅盖在李素的肩头,李素感激地朝他一笑,随即用熊皮裹紧了身子,这才觉得暖和了一些。
薛仁贵显然不是侍候人的主儿,一点都没有眼力见,反而盯着李素问道:“公爷刚从帅帐出来,陛下可有说过大军下一步如何行止?”
李素停下脚步,沉默地叹了口气。
见李素神情阴郁,薛仁贵顿时明白了几分,神情不由愤恨起来,扭头望向帅帐方向,咬牙道:“大捷之中,大败隐伏,陛下何故不纳良谏?”
李素黯然叹道:“薛仁贵,我已尽力了……”
薛仁贵看着李素,深深地道:“公爷受委屈了……”
李素扭头看着帅帐方向,喃喃道:“千年之后,史书将如何记载今日这一战?而我,会不会也将留下千古骂名?或许……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如此,则是三军将士之大幸,我纵背负千古骂名又何妨?但愿……我是错的。”
薛仁贵朝李素长施一礼,道:“小人愿与公爷共荣辱。”
拍了拍薛仁贵的肩,李素强笑道:“下雪了,走吧,回营房,有个人我必须见一见,今日辽东城破,我想知道她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