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外高楼斜耸。形制棱岸。顶上巨简指天碑立。伟傲异常。常思豪追踪之际。心思只在番子身上提防。未料想他们一路行來。竟围聚埋伏在倚书楼之外。不由大感惶惑。心道:“我以为东厂如此兴师动众。是为了捉拿长孙笑迟。难道竟料错了。”左瞧右望。自己所在之处正是倚书楼的侧背面。观察角度不佳。便小心退后几步。避开番子。翻墙伏行。待斜斜穿过两家院落。估计距离已差不多。便轻轻跃起。隐在屋顶烟囱之侧向前探看。
只见前方便是倚书楼的后院。墙体高厚。极是挡眼。靠边上有一角门。门外窄长的小巷中。贴墙静静无声站了十余个东厂番子。中间两人衣着与众不同。一个穿黑。一个披白。后者身子略矮些。一张煞白的老脸皱如揉纸。虽然笑吟吟地。在月光下看來却让人大感阴森。常思豪立刻认了出來:“这不是曾仕权么。”
便在这时。李逸臣率二人自北疾步入巷。到近前施礼道:“禀二位掌爷。颜香馆西北南三面已然布防完毕。”
那黑衣人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常思豪吃了一惊。心道:“掌爷。莫非黑衣人也是四大档头之一。”再细瞧去。只见曾仕权身边那人眉峰燃挑。拔飞额上。眼眶幽深。不见瞳眸。两侧嘴角略略下垂。显得神情冷峻。高高瘦瘦的身子将一袭黑绒大氅撑得挺拔刚肃。威仪过人。心道:“东厂四大档头之中。曾仕权排在第三。不知这人是老几。”
李逸臣垂手站在一边。略等了一会儿。南巷口一前两后也來了三人。头领到近前单膝点地:“属下队伍已集结完毕。请二位掌爷示下。”
高瘦的黑衣人道:“方吟鹤。你只负责东面调度。怎比李逸臣來得为晚。”
那头领道:“属下办事不力。请掌爷恕罪。只因……”
曾仕权尖声截道:“讲什么理由。晚了便是晚了。”李逸臣在旁边听了。眼含蔑笑。很是得意。
那叫方吟鹤的头领垂首不语。
黑衣人似觉曾仕权有些粗暴。却也沒再往下追问原因。曾仕权冷笑道:“你瞧瞧这些个小的。这是在老四手底下闲散惯了。仅唯上命。不认得旁人哪。看來咱们得闲。可得请老大拨冗主持。好好将厂务整顿一番才行。”
常思豪瞧那黑衣人眉峰略动。沉吟未语。心道:“从曾仕权话音來看。这人既不是老大曹向飞。也不会是四档头康怀。那便是排名第二的吕凉了。他这人神光内敛。倒有些高深莫测的味道。”
只见方吟鹤忙又将头低了一低:“属下不敢。不管是哪位掌爷的命令。属下都一体遵懔。决无二话。四爷治下人等都纪律严明。办事得力。属下个人无能。可跟四爷沒半分关系。”
曾仕权脸上半阴不阳。还想说些什么。吕凉瞧他一眼道:“算了。”向李方二人道:“你们下去各守其位。静听号令。沒有上面的命令。任何人不可轻举妄动。这趟若是事情办得顺利。我必在督公之前给你们邀功请赏。谁若出了岔子。别怪我丑话沒说在前面。”
“是。”李逸臣及方吟鹤颌首间互望一眼。率手下应声两散。
寒风略起。吕凉身上黑氅飘撩。露出里面花褐长衣。暗纹隐隐。较之曾仕权那身水红色内着。更多了几分庄重和严肃。他缓缓道:“老三。今日之事干系重大。咱们该当以大局为重。其它的还是少说为妙。督公事务日繁。咱们该当尽力为他老人家分忧解愁。少给他添乱才是。”
曾仕权两手揣袖担在腹前。身子微微后仰。眯眼一笑:“其实我倒沒跟老四过不去。只是他这手下。明明是和咱们过不去嘛。动作这么慢。我说两句也不算出格吧。可是刚才他这么个顶法。你也瞧见了不是。”
吕凉摇了摇头。声音沉暗:“这些年來大家跟在督公身边。都不容易。你们每日这般争來斗去。耗的是咱自己人的力气。跟内阁那班蠢人又有何区别。”曾仕权笑道:“你看得开。不去和老大争位子。可是却有人盯着我哩。我退一寸。人家进一尺。又有啥法子。有空你去找老四聊聊。说不定他能听你的。”
吕凉无奈一叹。问:“老大呢。”曾仕权道:“早在里面了。咱们也进去吧。”一拍巴掌。角门从里面打开。十数人鱼贯入院。进了倚书楼。
常思豪心下更是诧异:“曹向飞也來了。东厂三大档头齐聚。这阵仗可相当不校”回想着方才情形。忖道:“看來他们不是要围攻此处。反倒像是以这里为据点了。刚才李逸臣说他在颜香馆三面布防。布防和埋伏可是天差地别。布防又是在防什么。真是奇哉怪也。”又想:“高扬或许在颜香馆下书未归。邵方却多半在倚书楼里。东厂來这么多人。他不可能不知道。看起來安安静静的。不知是在配合。还是受了挟制。”他靠在烟囱后面思索一阵。打定主意。纵身跃下整理衣冠。來到那后院门外。也学曾仕权拍了下巴掌。
门一开。里面一左一右两人探头。身上却非官衣。似是仆从模样。瞧见常思豪。略愣一愣。又急忙躬身施礼。常思豪将腰牌一亮。低低道:“我有事情禀报。大档头现在哪里。”二人相互瞧了一眼。左面那人道:“在一楼礼字号茶室。”常思豪大步向前。口中道:“头前带路。”那人向伙伴使个眼色。说道:“干事爷请。”急急追前指引。
之前來倚书楼时。常思豪只是在正门外少停。不知楼内情况。这会儿从后门迈步进來。迎面是座大石屏风。沒有灯光。上面字画也瞧不太清。引路人向左拐去。带他走进一道长廊。廊内黑沉沉的。左右两墙逼仄。墙体是黑红色的厚木板。及肩高处有一道横梁。钉有几盏幽暗小灯。相隔甚远。光芒微弱。头顶上高暗深邃。目力难及。看上去便似虚空无限。足下地板中间红亮。两侧黝黑。走上去更如凌渊渡崖。常思豪一路跟行。心中愈发压抑。
引路人碎步虽急。却走的不快。这长廊也始终走不见底。常思豪心中忐忑。寻思从倚书楼的外观判断距离。自己已经接近南侧外墙。再这么走下去。只怕要穿墙而出了。果然又走几步。便拐了一个折角。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还有多远。”
引路人止步道:“向前走到尽头。右拐第三间便是礼字号。几位掌爷吩咐我等外人不许靠近。请干事独自行去便是。小人可要告退了。”常思豪心说正好。我本为偷听内情而來。料想那茶室外必有番子把守。相见反而漏馅。你既然要走。我可是求之不得。点头道:“你去吧。”为避免他怀疑。仍保持了原有步速向前走去。耳中却留意身后动静。想要等他离开之后。再提气前摸。
然而行了两三步。身后却无动静。显然这引路人并未离去。只是站在原地目送自己。他刚要说话。忽觉脚下一空身子急坠。知道不好。猛提一口气同时两手分开。向墙上撑抓。指尖沾墙刚一着力。立觉颈背两处一酸。被人点了穴道。
他双臂失力。下肢尚能行动。在踩空的落势中借后腰一点缩力。调腿后踢。
那引路人未料他在这般情势之下。居然还能反击。急忙侧身。。常思豪的足跟在胸口蹭过。。同时出指。点中他腿上穴道。往上一托。将他大头朝下。扔进陷阱。
这陷阱下是一条斜斜坡道。常思豪动弹不得。喊不出声。急速下滑中心中叫苦:“操他奶奶。狗番子定是识破了我。却不动声色引我上钩。这帮狗贼。当真奸得要命。”
斜道不甚长。刹时便荆常思豪扑嗵一声落下。脸先着地。摔了个嘴啃泥。睁眼看时。周遭无灯无火黑乎乎的一片。也不知是什么所在。紧跟着身后又有落地之声。似又有人滑了下來。
常思豪还有一条左腿能动。挣扎着往地上一蹬。身子打个旋儿贴地出去三四尺。撞在墙上。腰背大痛。然而经这一撞。两臂气血微通。酸感减弱。他心中大喜。身子一歪。单腿在地上猛蹬。想要再去撞墙。沒料想换了方向。这边的墙离得太近。咚地一声。反把脑袋撞得生疼。
扑啦一声。火摺点起照亮周围。常思豪脸贴着地颈子不能转动。勉力翻眼观瞧。这屋子形状窄长。地面墙面都是夯实的土。那引路的汉子揉着胸口皱着眉头。身后是斜斜的方形滑道洞口。
常思豪抬左腿脚尖指向他。蓄势待攻。看得引路人一阵好笑。他甩火摺点亮壁上油灯。回手一摸。从墙上扯下根绳子。來捆常思豪。
常思豪不去踢他。反往地上蹬去。身子便如弯弓大虾一般。弹了个弧形避开。后背又撞在墙上。引路人咦了一声。便又抓來。连扑三下。虽然空间窄校却仍沒摸着他的身子。直了腰道:“小子。真有你的。”手中绳子一挽。做了个圈甩出。正套在常思豪脖子上。冷哼道:“这回还往哪儿跑。”过來将常思豪左腿穴道也点了。取下腰间那两柄配刀。将他三两下捆个结结实实。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冒充东厂干事。”
常思豪觉得颈上一酸。哑穴被解。立时破口大骂:“狗番子要杀便杀。老子……”咚地一声。哑穴又被敲中。引路人低低道:“给我好好说话。再这般大喊大骂。我便掐死你个臭小子。”顿了一顿。又给他解了穴。常思豪大张了嘴一脸狰狞还沒骂出声音。穴道又被封祝引路人道:“敢情你是属麻雀的。天生是气肚子。火气恁地大。”
常思豪心中大骂:“你当老子的穴道是你妈的肚脐眼。给你沒事戳着玩么。”
引路人笑道:“你这小子。真是不识时务。小命都在我手里。还瞪來瞪去的。也不怕我挖了你一对招子。”扯了块布条将他眼睛蒙祝道:“别着急。一会儿到点心房有的是好东西给你玩儿。”说罢抓着后背的绳子将他提起。向前走去。
点心房是东厂的行刑室。里面各种刑具花样繁多。每一样便是一个“点心”。再强的汉子尝它几样。身子也得废了。。常思豪听他这话。心里不由一阵难过:“早知京城不比江湖。我虽一直加着小心。可是行事还是太嫩。今日这条命交待在这里。真是不明不白。不值不甘。哪怕是血战一常杀它几个番子。死了也就死了。强过这般窝囊。”忽然“登”地一声。头上大痛。
吱呀声响。似乎一扇门被撞开。引路人提着他继续前行。常思豪体重身沉。那人行了一程。不时两手换歇。后來干脆抓了他领子。改成在地上拖。走的道路似乎也是极窄。而且曲曲弯弯。不时即有转折。两边墙体坚硬之极。似有石棱。常思豪脑袋不时撞上。磕得不亦乐乎。心想:“刚才你看我四处撞墙。让你连连扑空。丢了脸皮。现在便來磕老子的脑袋。纯属故意。”暗暗把这引路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好在路不甚长。走了一程。只听有人说道:“老杨。你怎么抓了个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