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呼喊,树林内火把摇摇,红光流曳,一群汉子冲杀出來,有的拈弓搭箭,有的手提弯刀,黑压压足有百十來号,他们虽然身躯壮硕,大多数却都是罗圈腿,跑起來动作极为怪异,肤色五官也和身上的汉族服饰十分不称,有的还画了妆,越发显得不伦不类,为首一人肩宽体壮,身量极高,可以说是威风凛凛,然而下到滩头,周围火把一照,将他身上服色映亮,只见他头戴黄色双穗员外帽,身穿大红福字闪缎衣,腰扎青色丝蛮带,领口下斜掖一块绿色小汗巾儿,足下薄底牛皮靴,且不说合体与否,单是这搭配,就如牛披花袄,显得十分滑稽。
方红脸、瘦子等几个水贼被这帮“天外來客”围在中间,直吓得两腿打战、屁滚尿流,刀剑一扔,双手举过头顶,都学起了结巴:“投,投,投,投降……”
常思豪眼睛不离那戴员外帽的大汉,看着看着,忽然乐了,喊道:“乌恩奇,是你吗,”
那大汉注意力全在火黎孤温身上,听这话明显一愣,眨眨眼睛往前走了几步,借火光瞧清常思豪的脸,也乐了:“是你,”
常思豪将女贼往旁边一扔,归剑入鞘,过來和他双手交握在了一起,笑道:“你这身打扮是要娶媳妇吗,我可认不出來啦,”
“哈哈哈,”乌恩奇笑着双臂伸开,将他抱在怀中。
常思豪开始还以为他这是热情,反应过來事情不对时,发觉他十指在自己背后已然扣住,跟着两腿往上一盘,像个树袋熊般缠在了自己身上,登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乌恩奇,你这是干什么,”
乌恩奇紧紧搂着他:“对不住,我也是沒有办法,”侧头换蒙语大吼,他手下鞑子一拥而上,弓箭像雨点一样射向火黎孤温一伙,同时有几个过來抢那年轻人,众胡僧挥臂格挡后退,甩得身上红毡好像蝴蝶乱飞。
那年轻人叽里咕噜大喊,同时连连摇动双手,显然在示意大家停下,众鞑子略攻一波,见此情景有些发懵,又都不动了,那年轻人喝道:“乌恩奇,恩人,我的,还快不放开,”
一声吼过,但见明月当空,水声哗响,木叶刷风,滩头众人一片安静。
乌恩奇左瞧右看,见所有人目光都瞧着自己,脸上一红,手脚松开落在地上。
常思豪问:“倒底怎么回事,”
乌恩奇到年轻人面前单膝点地施礼,和他用蒙语交谈,年轻人在说话间瞧瞧常思豪,似乎做出了某种确认,脸上露出喜色,乌恩奇也似乎得到了允可,转回头來,冲常思豪叹了口气道:“蒙你相救之恩,小王爷吩咐不得隐瞒,我这次潜入明境,是奉了大汗之命,护送小王爷到洞庭与聚豪阁主姬野平会面,商谈五方共同进兵之事,不料……”
常思豪:“五方进兵,”
乌恩奇道:“我们收到聚豪阁的來信,说是瓦剌、西藏、土蛮已然各备军马,准备和他们一起共图大明,将來一旦成功便四分天下,他们占中原大部及长江两岸,辽东辽西归图们札萨克图汗,四川云南归藏巴汗,叶尔羌、土鲁番归绰罗斯汗,如果我们也出兵,那事成后,山陕以外就归俺答汗,大汗看完登时火大,山陕之外,已经多半被我们占据了,很多地方都建了板升城,本來就是我们的地盘反要分给我们,那不是笑话吗,何况叶尔羌和土鲁番又是何其广大辽阔,照这分法,那瓦剌岂不又要骑到我们头上來了,经过商量,既然别家都出兵,鞑靼也不能落于人后,因此才派我们出來参加会晤,不成想半路遇上火黎孤温,竟被他把小王爷劫了去,”
常思豪心想若这么个分法,大明还剩下什么了,姬野平此举纯属卖国,不成想这新一代的聚豪阁主行事竟如此不堪,瞧着那年轻人又觉奇怪,问:“俺答汗还有这么年轻的儿子,”乌恩奇摇头:“不,这位小王爷是大汗第三子铁背台吉所生,是俺答汗的孙子……”常思豪忙问:“莫非他就是把汉那吉,”
那年轻人听到他竟能说出自己名字,极是高兴,赶紧过來,热情地拉了常思豪的手:“恩人,经常乌恩奇说你朋友好,摔跤厉害,他别人不服的,”常思豪笑着点点头,上下打量着他,心想原來这就是极受俺答宠爱那小孙子,看起來细皮嫩肉,少经风雨,不过骨头倒也硬实,算条汉子,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转向火黎孤温问道:“国师,你们大家既然要做盟友攻我大明,却为何要抓他,”
火黎孤温瞧出他和乌恩奇一伙关系非同一般,沉吟道:“这……小僧受侯爷救命之恩,本当一切实言奉告,然此事关乎国体,恕小僧这个……”
把汉那吉暴躁起來,指着火黎孤温大吵大喊,说的都是蒙古话,常思豪自是一句也不懂,听乌恩奇在旁不住转述翻译,这才明白:原來把汉那吉说自己被绑架后听到了火黎孤温一伙的谈话,说是要将他交送给赤烈上师作为礼物,常思豪问道:“赤烈上师,莫非是白教的什么根本上师丹增赤烈,”乌恩奇点头:“听说这次五方会谈,藏巴汗派出的代表便是他,”
常思豪心想从年龄上说,把汉那吉还是年轻了些,不过俺答既然想让他继承自己的汗位,派他出來办这大事也在情理之中,丹增赤烈是白教最高领袖,连丹巴桑顿也不过是他麾下一个护法金刚而已,西藏能派出如此重头人物,看來对这趟五方会谈,藏巴汗方面也是相当重视,不过西藏也算是鞑靼的盟友,火黎孤温抓把汉那吉去送给赤烈上师,这不是更奇怪么。
乌恩奇瞧出他的困惑,便进一步解释,原來西藏地区有几大佛教派系,其中白教、红教交好,共同抵制黄教,火黎孤温入藏地学佛时拜在红教旗下,回去后在瓦剌传播的也是红教佛法,而黄教在红白两教排挤下,不得不向外发展求援,就将教义传播进了鞑靼,把汉那吉和黄教领袖索南嘉措的关系尤其好,因此这也是火黎孤温出手捉他的理由之一,瓦剌自也先死后便告衰落,常受鞑靼侵扰,火黎孤温这么做既可向白教示好,同时也等于亲善了藏巴汗,这样瓦剌、西藏联手,鞑靼这边就不敢再轻易动兵了。
常思豪瞟了一眼火黎孤温身上的红毡衣,联想起丹巴桑顿的白衣和索南嘉措的黄帽黄袍,也就全明白了,心想这些外族政教合一,国家间有国家的矛盾,宗教间有宗教的抵触,真是乱七八糟,又想起白莲教被灭也是嘉靖崇道的结果,堂堂的大明上国也好不到哪儿去,不禁又是一叹。
火黎孤温在旁边听乌恩奇说话,连连皱眉,似乎多不同意,此刻见有了空隙,便忍不住插口道:“小王爷、大统领明鉴:鞑靼、瓦剌乃兄弟,小僧又岂能联合外人,來对付自家,实是索南嘉措心术不正,颠倒黑白,他诬蔑红白二教弟子不守清规,在西藏早成过街之鼠,因此才深入鞑靼,向你们这些不知内情的人搬弄是非,小僧强请之举虽然失礼,但这一來是希望能让小王爷认清真相,二來也是希望让俺答汗能够及时回头,莫令鞑靼举国上下陷入邪教妖人之手,”
把汉那吉气得大喊大叫:“抓我你胡扯……爷爷我的……要胁……想,”
蒙语中有主属宾离等格,相对于汉语常有倒置现象,比如“他的父亲是某某”,就要说成“父亲他的某某是”,把汉那吉用蒙语语法來说汉话,本來就难听懂,此时又急又恼,更是一塌糊涂,火黎孤温不住摇头,大声辩解,两人越说越激烈,都用上了蒙语,叽里咕鲁仿佛开锅一般,远处的鞑子见势头不对,各执弯刀一阵骚动,火黎孤温身后的胡僧们也都横掌于胸,加强了警戒。
常思豪什么也听不懂,心反而静了下來,在沉吟中环视一圈,上前一步站到他们之间,分双臂将二人的辩论压下,略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火黎国师,把汉王子,你们的來意想法,我都听明白了,不管你们之间彼此有什么矛盾,最终目标,还是要联合在一起攻我大明,既然撞破此事,我只好拿你们见官发落,”说着拔剑出鞘。
云走高秋,天心月圆,“十里光阴”斜天指地,与这九霄冰轮一江明月对影成三,光明如镜的剑体上桔光腾跃,仿佛那堆雄雄篝火烧进了剑里一般。
火黎孤温和把汉那吉登时安静,彼此瞧了一瞧,又稍稍有了些同仇敌忾的感觉。
众鞑子、胡僧瞧出场面不对,又都将兵刃向常思豪这边指來,然而瞧这汉族人和国师、王爷距离太近,一时又不敢妄动,乌恩奇口唇轻张,似要说些什么,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常思豪目光横扫,喟然一叹:“不过实话实说,今日我是孤身一人出行到此,有火黎上师这样的高手在、有乌恩奇大统领和他这百十位兄弟在,双拳难敌四手,在下只有弃剑认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着将剑往地上轻轻一抛,随之对月折膝跪倒,并腕高举待缚。
这一下把在场众人都搞愣了,把汉那吉呆了一呆,赶忙将剑拾起,跪在他面前高托过头,粗红了脖子道:“救我恩人,好朋友大家,加害怎能,万万不能,”乌恩奇见主子如此,也折膝于侧,同时挥手喊话,围在外面的鞑子都将兵刃抛开,跪倒一片。
火黎孤温身子一晃,轻轻念了声佛号,道:“侯爷三次救我不死,小僧又岂能恩将仇报,侯爷快快请起,免得折煞小僧,”说着也近前來,伏身向常思豪礼拜,身后几个胡僧面面相觑,也都带着疑色随之跪倒,整个滩头上只有方红脸、瘦子等人直勾勾地站着,满脸遑恐,尿水顺裤脚滴滴嗒嗒,女贼头揉着粗脖子摇着肥腮帮,左瞧右望,浑分不清这倒底唱的是哪出。
“两位不可如此,”
常思豪伸手将火黎孤温和把汉那吉的肘臂托住,说道:“既然不肯加害在下,说明两位宅心仁厚,都是义气深重之人,在下有几句话想说,不知两位愿不愿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