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北梦到了他爹、他哥以及许许多多的容家人被砍头的场面,他们沉默着没有喊一声冤,大刀落下,他们的人头跟着滚在地上,眼睛依旧是睁开的,眼神也依然平静。</p>
忽然一阵大风刮来,把这些人头一个个刮到了西北去,西北人间地狱,胡虏子冲破了关门,冲向了城里,他们肆意地烧杀抢夺,奸淫虐玩,无数的平民倒在血泊里,废墟里。</p>
容家的人头看着这一幕,眼眸的平静不复存在,被深沉的痛苦代替,痛苦到流下了两行赤红的血泪,同时喉咙里不断地嘶吼着不要不要。每嘶吼一声,他们的人头就会碎掉一点,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停止,喉咙嘶哑了,只能发出气音了也在继续,直至最后整个人头彻底化成了一捧沙,风一吹,和西北漫天的风沙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p>
然后陆北醒了过来,人一醒,梦境就会碎掉,会遗忘,他也想要遗忘,但他遗忘不掉,那一个个流着血泪的人头似乎画在了他的脑袋里,每行血泪的轨迹都清清楚楚,血的温度也能感觉得到,好似在提醒他让他代他们去拯救西北一样。</p>
陆北不懂,为什么要这么执着,百姓真的有这么重要吗?重要到即使死了,也放心不下,重要到身体和灵魂一齐灰飞烟灭了,血泪依然流不尽。</p>
他没有拯救的心,他只感觉到恨意,无穷无尽的恨意,对上面的那位,也对西北的百姓,对天下的百姓。如果不是因为挂念西北的百姓,天下的百姓,容家人可以不死的,可以不剩下他一个人的。</p>
想杀光所有人,他心里响起了这么一道声音,一直一直重复着,排山倒海的杀气争先恐空地从身体各个毛孔钻出来,裹挟着他的感官,他眼前只剩下血,红色的血,黑色的血,冰冷的血。</p>
直至门口响起了脚步声,直至赵珍珠站在了门外,问他怎么了,这道声音终于消停,他的世界除了血腥外,终于多了一点光,一点温暖的光,一点刚好能看清赵珍珠的脸以及她一脸关切表情的光。</p>
陆北很想笑一下,也确实笑了,他道:“姐姐,我做噩梦了。”</p>
他看不到自己的笑,不知道有多么的渗人,像是那种丧失了笑容能力,却硬生生把肌肉一点一点拉扯开的模样,赵小六一只狗最是敏感,吓得躲到了赵珍珠背后。</p>
赵珍珠嗯了一声,“你先让一下。”</p>
她走进屋里,把油灯放下,一屁股坐在床上,然后拍拍旁边的位置,对陆北道:“你过来。”</p>
陆北不明所以地走过去,坐下去,屁股都没坐扎实,他的脸颊就被赵珍珠捏住了。</p>
赵珍珠一边捏一边往两边用力拉扯,扯得再看不到半点笑意了,她才施施然放开,“下次笑不出来时不要硬笑。”</p>
不止赵小六被吓到,她也被吓得心肝乱颤的好吗?大晚上的,一尊魔神在笑,谁也顶不住。</p>
陆北眼中的光再次扩大,血腥慢慢散去,退缩到了世界的边边角角,他感觉到了痛意,忍不住揉了一把脸颊肉,声音微微含糊:“姐姐,暴力不可使。”</p>
得多大力,才能让他的吐字都模糊起来。</p>
赵珍珠理直气壮道:“暴力好用时自然要用暴力。”</p>
这不,一下子就恢复正常了。</p>
“拥抱比暴力更好用。”给他一个拥抱,陆北想他现在不但能恢复正常,还能笑开花来。</p>
赵珍珠呵呵,成天亲亲抱抱嗅嗅,腻歪死了。再有,一个古人,一个大好少年,就不能内敛点,含蓄点,纯情点,健康点吗?</p>
她正经脸问:“你做什么噩梦了?”把自己弄成那副鬼样子,也幸好双胞胎没看到,看到肯定也要做噩梦了。</p>
“梦到我爹他们了。”陆北简短地回了一句,脸色忽然也沉静下来:“西北很可能沦陷了。”</p>
他不是第一次梦到他爹他哥哥们被砍头的事,但是是第一次梦到西北的事,这可能不仅是个噩梦,也可能是个托梦。</p>
赵珍珠看着他,良久,不太确定地道:“你是不是怨恨西北的百姓?”</p>
她莫名感觉到陆北的语气带着一丝冷漠和戾气,不是多么友好的样子。</p>
陆北没有马上回答,他回看赵珍珠,盯紧她的眼睛,反问:“如果我说是的话,你怎么想?”</p>
赵珍珠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爱国人士,也不鼓励为了大我牺牲小我,但她敬佩英雄,敬佩那些保家卫国的英雄。容家人无疑是英雄,英雄牺牲了,英雄的后代去怨恨被英雄保护着的人,赵珍珠想这不是荒谬,这情有可原。</p>
但这也绝不是英雄愿意看到的,陆北的怨恨会玷污了英雄的名声,更是否认了他们的选择。</p>
她缓慢地组织语言,表达她的想法:“你在怨恨西北的百姓时,有没有想过,你其实和他们一样,也是被你爹你哥哥保护的人?我们所有人,包括你,包括我,包括一切没有上战场的人,之所以能过上和平的生活,都基于这种保护,你怨恨其他人,是不是也要怨恨你自己,怨恨我?”</p>
“西北的百姓,天下的百姓,在受到保护时,也回馈给了你容家无上的荣耀,你容家的地位,你容家的富贵,都有这份荣耀的加持,陆北,你能说你从小到大没享受到这种荣耀带来的好处吗?所以,你没有资格去怨恨百姓。”</p>
“古往今来,很多有名的英雄因为选择百姓而死,他们被人记住了,但更多无名的英雄做了同样的选择,却默默地死去,少有人记得。如果这能成为怨恨的理由的话,那些无名英雄的家属岂不是更有理由恨?你我是不是早该死一千次一万次了?”</p>
怨恨虽说是情有可原,但也确实是钻了牛角尖,如果知道被保护的后果是要给施舍保护的人陪葬的话,谁又愿意接受这份保护呢?</p>
赵珍珠说完想说的话,没有等陆北的回复,也没有再看他,径自站了起来,拿起油灯,领着赵小六回房去了,明天也依然有很多事要做,得睡饱才有精神。</p>
陆北默默地看她离去,房门被关上,房间再次陷入黑暗,黑暗中,流着血泪的人头重新出现,最前边属于他爹的那颗人头嘴巴张开,说你长大了,也该担起身为容家人的责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