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既是对手又是伙伴,既看不惯对方,又不得不承认对方之于自己,乃是不容忽视、不可或缺的一种存在。</p>
他们对彼此了若指掌,深知对方的优势和弱点,大到对方的野心和抱负,做事的原则和底线,小到某些生活上的小细节和小偏好,都了然于胸。</p>
这种羁绊,大概已经深入到了骨髓里,他有时做梦都会梦到她,甚至有一回,梦境里的情形很是不可言说。</p>
醒来后面红耳赤的谢将军满头雾水地思考了半日,终于恍然大悟。</p>
这之前两人曾各自带了小队人马在关外碰头,一起偷偷潜进西凉国的军营,将西域那边过来的一种新良种马偷了几匹回来,归来的途中不慎露了行藏,沈荨被追兵的箭矢射伤,谢瑾在替她疗伤的时候,一不小心瞄了一眼她凌乱的襟口。</p>
她虽不像个姑娘,但确确实实是个如假包换的姑娘,而他气血方刚,看见姑娘家的胸口,做场旖旎的梦也很正常,这应该跟对象是谁没有关系,只是身体中的某种东西在作崇罢了。</p>
不过从那以后,他暗自注意时时与她保持距离,客气疏远了很多,谢天谢地,那种情形没再出现在梦中,他也就松了口气。</p>
否则,真不如一头撞死算了。</p>
酒过三巡,君臣经过最初的寒暄,也渐渐把话题绕到了这上头。</p>
宣昭帝先是从今儿席上西域进贡过来这种汁多瓤甜的哈密瓜说起,赞了一番沈将军的丰功伟绩,尔后又长叹一声。</p>
“沈将军劳苦功高,为我大宣立下汗马功劳,多年来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可惜直到如今,却还是孑然一身,身边连个知疼知热的人都没有,朕与太后因为此事日夜悬心,只是放眼望去,实在没有可堪匹配之人……”</p>
众人目光齐刷刷朝谢瑾望去,只沈荨仍低着头,还有一个不明就里的傅阁老煞有介事地不断点着头,抚着颌下长须,很感兴趣地望着宣昭帝,等着皇帝下文。</p>
宣昭帝清了清嗓子,殷切地瞧着谢瑾,笑道:“幸而前日兵部赵尚书一言,倒让朕醍醐灌顶,原来沈将军早有良配,可叹大家以前一叶障目,竟从来没有往这上头想过……”</p>
众人配合地发出一阵了然的低笑声,谢瑾额角一抽,同沈荨一样,捏紧了手中酒盏。</p>
傅阁老疑惑问道:“皇上说的是哪位?”</p>
宣昭帝笑容可掬,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傅阁老请看——”</p>
傅阁老自觉老眼昏花,看了半晌都没看出什么名堂,最后见大家眼光都定在脸若寒冰,一动不动的谢瑾身上,斟酌再三,才犹疑道:“皇上说的,难道是威远侯世子、小谢将军?”</p>
宣昭帝哈哈大笑:“不错,正是小谢将军!”</p>
“这……”傅阁老面容怪异,“他二人……”</p>
皇帝朝傅阁老微微俯身,故作神秘地笑道:“阁老有所不知,外间传言不甚属实,这二人看似宿敌冤家,实则惺惺相惜,肝胆相照,这次西境大捷,其中少不了谢将军的出谋划策不说,北境这两年的平稳,也跟沈将军的鼎力相助有莫大的关系。”</p>
傅阁老吃了一惊:“当真?如此说来,倒是我等肤浅了。”</p>
“可不是,”宣昭帝接口道:“傅阁老再瞧瞧这人物、这相貌、这气派、这身份,沈将军和谢将军,可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p>
傅阁老忙不迭点头:“皇上这么一说,确实如此!”</p>
沈荨耳中听得皇帝将傅阁老绕了进去,两人一唱一和说到了紧要处,心中翻了个白眼,抬起头来,正撞上谢瑾略含讥诮的目光。</p>
在座诸位早已对此事心照不宣,唯有一个傅阁老事先毫不知情,皇帝将这位好做傧人的阁老拉过来,用意不言而喻。</p>
果然,下一刻傅阁老拍着胸脯毛遂自荐:“既如此,老夫就来牵这根红线,经老夫撮合的姻缘,就没有不成的!”</p>
沈太后微笑颔首,目光转向一边的宣阳王:“如此再好不过,宣阳王怎么看?”</p>
宣阳王叹了一声,昧着良心说:“早几年便听闻侯爷和夫人在替云隐张罗亲事,可云隐都拒了,本王今日才知,原来他竟心仪沈将军许久,今日可算守得云开见月明,本王实在替他欢喜。”</p>
这空口说白话的本事一个比一个高,谢瑾眼角微微抽搐,正要反驳,谢戟将他袖子暗暗一扯,丢来一个眼色。</p>
谢瑾无奈,端起茶盏挡了挡不太好看的脸色,从茶盏上方照着对面的沈荨丢了个刀子似的眼光过去。</p>
沈荨却冲着他笑了一笑,那笑容带着点痞气和骄傲,他再熟悉不过,耳中似乎听见她在说:“有本事你就反驳啊!不反驳就是默认了,如何?该认就认了吧!”</p>
谢瑾喉头一哽,一口茶差点没咽下去。</p>
宣昭帝极有兴致地笑说:“傅阁老愿意做这个冰人,太后和朕自是求之不得,就是不知沈老和谢侯爷意下如何?”</p>
沈老爷子打量了两眼谢瑾,目中精光一闪而过,半阖了眼哼道:“勉强配得上。”</p>
谢戟一脸笑容,语气很诚恳:“沈大将军能下嫁,是谢家和我儿的福气。”</p>
沈太后笑容和蔼,暗藏锋芒的眼神落在谢瑾身上,“还是要问过他们自己的意思才成。”</p>
谢瑾抚了抚眉心,深吸一口气,起身朝太后和皇帝行了个礼,“多谢太后娘娘、皇上好意,多谢傅阁老——”</p>
他停了停,一字一顿道:“臣……求之不得。”</p>
事已至此,再不情愿,他也只能认命了。也许今生今世他都无法摆脱沈荨,两家联姻,也不过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对立,继续合作。</p>
可是一想到今后要与她朝夕相处,他便觉得说不出的怪异和别扭,遗憾、愤怒和不甘冒出头来,他落座灌了一大口酒,无可奈何地将这些心情压制下去。</p>
听了谢瑾的回答,众人欣慰且意味深长地笑了。宫人们恰在此时添上佳肴,湖心船舫上琴声铮铮,婉转如流水,悦耳动听之极,正是一曲《凤求凰》。</p>
桂花飘香,夜风爽爽,如镜深空中一轮满月清光皎皎,月色熔进湖心,水波染尽,灼灼银光与斑斓华灯交织,极尽繁华绚丽。</p>
四雨台上笑语声声,君臣欢融,沈荨却觉气闷,收了脸上一丝假笑,借口去更衣,抽身离了席间。</p>
她一路沿着花荫柳径徐徐而行,拐了个弯进了水榭,靠着一根廊柱坐下,瞧着长廊那一线摇曳的宫灯,微微叹了一口气。</p>
长廊深幽,宫灯飘忽,雕栏远处现出模糊的点点微光,看不真切。</p>
有内侍穿廊而来,在她面前欠身行礼:“沈将军可是要在此赏灯观景?奴才令人给将军送茶果来。”</p>
沈荨忙起身,抖抖衣襟,笑道:“不必,这就走了。”</p>
她出了长廊,沿着湖边太湖石后的小径往四雨台走去,冷不防被人一把抓住手腕,拖到假山旁的一架金银花架下。</p>
荫深藤蔓牵绕如盖,只在缝隙处投下几线银光。</p>
面前人眉眼冷冽,手掌从她手腕上松开,身子也后退了两步,只将她卡在角落里,堵住她的去路。</p>
斑驳花影中,金银花馥郁的香气和着谢瑾身上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沈荨挺直了背脊,盈盈笑道:“谢将军有话要说?”</p>
谢瑾脸色阴沉:“你早就知道了?为何不告诉我?”</p>
“我也是昨晚才知道太后有这意思,”沈荨望着他,“再说,早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能拒绝么?”</p>
“我是不能拒绝,”谢瑾上前一步,身影笼罩下来,寒声道:“但你可以。你若说不想嫁,太后娘娘也不会逼你,这桩婚事本可以——”</p>
沈荨打断他,唇边笑意不减:“我是可以拒绝,但我没有,也不想拒绝。”</p>
谢瑾眼眸微虚,于明灭交织的光影中审视着她。</p>
两人靠得极近,谢瑾的脸庞就在她上方,呼吸温热而悠长,令她仰起的脸颊感到一丝微微的痒意。</p>
远处传来高台之上隐约的说笑声,湖心中的画舫上罗衣香袖,轻歌曼舞,伴奏已换成了琵琶,玉珠走盘,一时如莺啼鹊歌,一时又似雨落空山。</p>
谢瑾沉默良久,带了几丝嘲弄低声道:“你可别说,你是因为喜欢我才没有拒绝。”</p>
“我若说是呢?”沈荨伸手,指尖沿着他湖水色衣领上的银色刺绣云纹轻轻打着圈,浅浅笑道:“谢将军濯如春月柳,朗若冬日松,我……心仪已久。”</p>
“骗谁呢?”谢瑾嗤笑一声,捉住她的手甩了开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只问你——”</p>
他眸色晦暗,盯牢她的眼睛,探究地问道:“拱手将西境军让与他人,你难道就甘心么?”</p>
沈荨不答,再次将手搭了上来,将他刚因拉扯而翻起褶皱的衣领抚平,低声道:“我们两人的生辰八字,已经请人合过了,据说很相配。”</p>
谢瑾眉头跳了跳,烦躁地攫住她手腕,“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p>
沈荨扑哧一笑:“谢将军还怕被我非礼不成?”</p>
“沈荨!”谢瑾身躯一僵,绷着脸道:“你非要这么说话么?”</p>
沈荨正色道:“我说的可是正事,交换庚帖也就这两天的事了,想必太后娘娘和皇上也想早日看到我们完婚,你可不要拖延。”</p>
谢瑾只觉挫败,再不想跟她多说,哼了一声,后退两步扭头便走。</p>
沈荨冲着他的背影笑道:“我的嫁妆祖母早就替我备好了,很丰厚,你家的聘礼单子什么时候送?可不能落后哦——”</p>
谢瑾脚步顿了顿,并未回头,只冷冰冰回了一句:“放心,绝不会比你的嫁妆少。”</p>
沈荨目送他走远了,脸上笑容慢慢敛去,摘了藤架上的一朵金银花嗅了嗅,垂眸低叹一声。</p>
宫宴散得早,沈荨偕祖父回到沈府,祖母都还未歇。</p>
她与老人家说了一会儿话,才回了自家院子,坐在廊下瞧着一地月影银霜,揉着额头。</p>
朱沉拿了一张单子过来,就着廊下灯光,给她看银楼描的耳坠样式。</p>
沈荨只看了一眼,便意兴阑珊地说道:“都好,你瞧着办就行。”</p>
朱沉收了单子,也没进屋,坐在她身后替她将发冠卸下,又将发髻散开,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她的长发。</p>
“将军既是不久便要嫁入谢府,想来得有一阵子穿女装了,不如重新扎个耳朵眼儿,今儿我试了试,这夹子戴久了,还真夹得耳朵疼。”</p>
“什么?”沈荨茫然回头。</p>
朱沉一下撞进她带着凄惶和悲切的一双眸子里,心下恻然,声音又低了几分,“将军,扎个耳朵眼儿吧,麻烦也就只麻烦一时。”</p>
沈荨慢慢道:“也好。”</p>
“将军就放宽心吧,”朱沉劝道:“谢将军为人您还不了解?再说谢家也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p>
“我哪是为这个,”沈荨一笑,转身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叹道:“我只恨我自己没用,金凤现在——”</p>
她停住没说,脸上笑容敛去,抬头望向天际中一轮冰蟾,喃喃道:”要是多给我一点时间就好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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