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春等人的冤案呢？”沈荨问。</p>
“当然会替他们平反，昭告天下洗尽冤屈，”萧直道：“到时我也会亲自主持大典，祭奠所有枉死的将士英灵。”</p>
“好。”沈荨起身，朝萧直躬身行了个礼，郑重道：“希望皇上记得今日说过的话。”</p>
萧直目光闪动，神色复杂地受了她这一礼，待她重新落座，才道：“听说你会先启程去北境？”</p>
沈荨笑道：“皇上消息倒是灵通。”</p>
萧直便也笑：“走之前，咱们想法再见上一面——对了，这次秋猎瑜昭仪也来了，明儿狩猎你帮我护着她点。”</p>
沈荨故意瞅着他打趣道：“皇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瑜昭仪在塞外长大，要单轮骑射，恐怕连我也难胜过她。”</p>
萧直叹道：“她这处境敏感，难说不会有人打主意到她身上——她若出点什么意外，西凉那边还能善罢甘休？不正好借机挑事吗？”</p>
沈荨笑道：“知道，那我告退了，皇上好生歇息。”</p>
萧直颔首，待她出去了，方唤道：“来人——”一转身，却见若有似无的轻烟中，案上那只香炉内的檀香又已燃尽，他不由摇头：“怎生燃得这般快。”</p>
次日狩猎果然乏善可陈，萧直担心的事也未发生，沈荨一直紧跟着瑜昭仪，狩猎结束后便与萧直碰了头，将人交至皇帝身边。</p>
萧直似是略微松了口气，拥着瑜昭仪回了行宫。</p>
有华英公主暗中吩咐，侍卫们总把猎物往沈荨前头放，她一只箭筒内的羽箭都没射完，侍卫报上来的数就已遥遥领先，连带着瑜昭仪也收获颇丰。</p>
沈荨笑着与瑜昭仪说：“这般狩猎，哪有在塞外草原上放开手脚来得痛快。”</p>
瑜昭仪当时脸上闪过一丝怅然，随后又敛去愁容道：“皇上体恤我，特地带我来此参加秋猎，我已经很感激了。”</p>
沈荨默然，瑜昭仪偏头看她一眼，笑道：“今儿多谢沈将军护我周全，若来日我能回到西凉省亲，希望能有机会，与你共同在草原上打马追风，跑个痛快——只怕没有这一天。”</p>
“若有这一天，我一定去，”沈荨抱拳应下，以示郑重：“一言为定。”</p>
傍晚行宫外便燃起了熊熊篝火，侍卫们在篝火边架起支架，把日间众人猎到的猎物当场宰杀洗净，整只架在火上烹烤。</p>
夕阳落于山外，浓淡山色渐渐融于灰暗暮色中，苍劲崚嶒峥嵘悄隐，更显谷中一片欢腾喧嚣。</p>
欢宴尚未开始，宫人们刚刚在地上铺好织锦，架好几案绣凳，便有一群群的贵客沐浴更衣后从行宫中缓步走出，一时间绮罗香风，玉貌云鬓，佳景无穷。</p>
华英公主穿了条刺绣妆花百蝶裙，上面是腰身收得极细的镶貂小袄，正指挥宫人们有条不紊地往一排排的桌案上摆着盘盏酒杯，忽见沈荨负手走近，朝她身上一打量，不由笑道：“怎么也不穿条裙子？”</p>
“有什么好穿的？”沈荨无精打采道：“不就喝几杯酒么？我裙子少，若是染了酒还心疼呢。”</p>
她沐浴后换了件绯色长袍，头上的发冠摘下来了，拿一根红色发带束着。</p>
华英公主横她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瞧瞧你，明明长得挺好，总也不花心思打扮打扮，这儿的姑娘们哪个有你这般懒！一会儿人来了见你这样——”</p>
“哪个人要来？”沈荨抓住她话头，冷笑道：“我话说在前头，你若把什么美人儿塞过来，我便卸了他的胳膊，废了他。”说罢抬起右手，五指旋着一拧，做了个狠辣的手势。</p>
华英公主瞠目结舌，半晌点头道：“好，你记住你这句话。”</p>
不多会儿风来云散，璧月初升，人也都陆陆续续到齐了，欢声笑语中佳夜盛宴徐徐拉开帷幕。</p>
华英公主坐在皇帝和宣阳王下首，笑道：“这晚宴上的酒年年喝，今年再这般喝可就不太得劲儿了，皇妹不才，想了个新鲜的法子助助兴，两位皇兄斟酌斟酌。”</p>
萧直笑道：“说来听听。”</p>
萧拂也莞尔一笑：“五妹妹向来最有主意，想来一定很新奇。”</p>
华英公主目光从宴席上几排打扮得花枝招展，方桃譬李的女宾们身上扫过，又瞧了瞧另一边神态潇洒，目光却很热烈的男宾们，笑着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p>
萧拂抚掌大笑：“妙啊，妙啊，又应景又有趣，皇妹这主意甚得我心，不知我能不能参加？”</p>
华英公主笑道：“当然。”</p>
萧拂皱了皱眉头：“就是这身衣服不方便，我去换一换。”</p>
萧直身边的瑜昭仪嗔了一句：“皇上不去换衣服么？”</p>
萧直将她腰肢一揽，笑道：“朕有了爱妃，哪里还需如此多事？”</p>
宫人们得了令，捧了托盘往女宾席上过来，请每位女宾将一件贴身饰物取下放入托盘内。</p>
听了宫人的解释，众女纷纷嬉笑着，或拔下头上钗环，或解下腰畔香囊，大大方方地放入托盘内。</p>
轮到沈荨时，她岿然不动，冷声道：“没有。”</p>
宫人赔笑说：“公主吩咐过，每位贵客都得赐一件东西，什么都行。刚皇上也发话了，说今儿百无禁忌，不必有什么顾虑，若是不愿东西留在对方手里，对方会原样奉还，只需对饮三杯便行。”</p>
沈荨无奈，心中翻了个白眼，将头上的红色发带取下，丢在托盘内。</p>
宫人们把一盘盘琳琅满目的东西托着，拿到篝火外早已搭了高架的射圃内，将一件件饰物挂在架子上的玉牌下，又拿碳笔在玉牌上写了饰物主人的名字。</p>
华英公主命人在射圃内架起火把，笑道：“规矩大家都知道了，所有参与射璞的人箭上都刻上自己名字，射到哪块玉牌，便能得到玉牌下的那件饰物，呆会儿咱们开席后，还能和饰物的主人共饮三杯。不过若是饰物的主人要拿回东西，不能拒绝。”</p>
换了衣裳挽着弓箭过来的男宾们一个个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闻言齐声哄笑不已，华英公主道：“每人有三枝箭的机会，三箭都没射中的，今儿自己去一边喝独酒，若是一两箭便射中了的，不许多射。”</p>
她说完，招呼那边的女宾们过来观看，众女嘻闹着三三两两围了过来，莺莺燕燕地共同挤在射圃边上，个别女子暗暗叫了下人去给心上人通气，那边也有男宾遣人过来找女宾们询问，生怕射错了东西。</p>
射圃周围热火朝天，霎时忙乱成一团。</p>
参与秋猎的男宾们多是世家子弟，骑射都不在话下，不一会儿，架上挂着的玉牌就给射走了小半。</p>
华英公主瞧着沈荨那根发带周围零落的箭矢，看了看一旁抱臂看热闹看得很高兴的沈荨，问道：“怎样？好玩么？”</p>
沈荨点头笑道：“还行。”</p>
眼见又一支羽箭照着发带上的玉牌射过来，险险钉在旁边，华英公主一脸期待地说：“哎，不知道呆会儿哪位能有幸与沈将军共饮三杯？”</p>
别家女子的饰物不提，沈荨这枚发带却是很多人都认得的，在场也只有她一人才带了这东西，能得到这位女将军的一件饰物，又能与她共饮三杯，个别暗地里仰慕她，又没什么胆量去跟她说话的青年还是很心动的。</p>
夜风穿梭，高架上的玉牌陆续被射走，众人正看到热闹处，射圃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着火光一黯，一枝黑羽箭穿云破石，以崩山裂岳之势追风逐电而来，“嗖”的一声从众人头顶上飞过，正正钉入沈荨那枚发带上的玉牌，玉牌顿时四分五裂，巨大的冲势下，木架子也咯吱咯吱摇晃着，翕开了几丝裂缝。</p>
箭矢顶端的黑色羽簇尚在不停振颤，插在旁边入木不深的几枝羽箭接二连三被振落下来。</p>
利镞穿骨，惊沙入面，带着战场上烽火连旌，血刃封喉的孤绝杀气。</p>
众人屏息，齐齐往射圃围栏处看去，只见光火之外，一人一马正踏着月光碾尘而来。</p>
马上之人玉面修容，凛如霜雪，秋末冬初的夜晚，所有人都穿着薄袄，他仍是一身玄色单袍箭服，腰上束着宽甲革带，衬得身线极之锋凛漂亮。</p>
他一箭射出，仍然单臂挽着一张重弓，确认那一箭正中目标，方才轻舒长臂，将弓重新背回背上。</p>
射圃内犹如炸开了锅的沸水一般翻腾不休，华英公主的嘴张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形，惊叹道：“不愧是谢将军！”</p>
沈荨也吃了一惊，摸着下巴道：“这人怎么也来了？”</p>
人堆里的萧拂将手中弓箭一丢，埋怨道：“这还叫别人怎么射？”</p>
谢瑾驰过射圃围栏，到了人群近旁方才勒紧缰绳，抿紧了唇翻身下马。</p>
早有侍卫取下那枚发带，上前交予他。</p>
谢瑾接了，目光往边上扫过来，落定在沈荨身上，沈荨笑盈盈的，朝他竖了个大拇指。</p>
谢瑾微微一笑，将东西收进怀里，先去拜见皇帝。</p>
这时祈明月才骑着马从后头赶来，沈荨唤来朱沉，让她领着祈明月，把谢瑾的东西拿进雅苑。</p>
宣昭帝把谢瑾留着说了好一阵子话，他过来时这边的酒宴已开，射中了玉牌的人头三杯酒都已喝完，有的已经携了人去一边的游戏场玩耍，篝火边留着喝酒吃肉的人并不多。</p>
谢瑾走到沈荨案前坐下，沈荨早已斟满了酒等着，华英公主陪坐在一边，打趣道：“你两个要对饮什么时候不行，非要搞这么大阵仗，谢将军也真是的，机会留给别人不好么？别这么小气。”</p>
沈荨心下颇有些得意地说：“他喜欢，你管得着么？”说罢拿起酒盏朝着谢瑾一举，自己仰头一口气喝干。</p>
谢瑾也喝了，拿过酒壶将两只酒杯的酒满上。</p>
沈荨睨着华英公主，故意道：“怎样，刚不是要送人来么？你倒是叫他来呀！”</p>
华英公主道：“这不都已经来了么？”</p>
沈荨一愣，华英公主笑道：“知道你们两个都一心扑在军务上，我不那么说，谢将军怎会赶着过来？怎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p>
沈荨与谢瑾对看一眼，谢瑾回过味儿来，忙道：“多谢公主。”</p>
华英公主瞟了瞟沈荨，对谢瑾道：“她好狠，刚还跟我说人来了，就卸了他的臂膀，还要废了他……你小心点。”</p>
谢瑾不由一笑，回答道：“多谢公主提醒，我会小心。”</p>
华英公主掸掸裙摆站起来，“行了，你们俩慢慢喝，喝多少多行——我去瞧瞧其他人，大皇兄好像没射到玉牌，也只有我去陪他喝酒啦。”</p>
沈荨这才转向谢瑾:“你怎么来了？营里这么多事，何苦呢？就算你不来，我也能应付的。”</p>
“怎么应付？”谢瑾笑道：“卸了人的胳膊，把人废了么？”</p>
沈荨哈哈一笑，没说话。</p>
“喝酒吧，沈将军，”谢瑾把酒盏推过来：“我可是马不停蹄地赶了两个时辰山路，好不容易才抢下这个机会。”</p>
夜深了，苍穹之上星月交辉，山谷中呼啸往来的寒风越发猛烈，刮得篝火忽明忽暗。</p>
这场深山环峰间的露天盛宴已近荼蘼，气氛高涨到极致，只是此刻喧嚣沸语似乎都离他们很远，像是不时往这边扑来的火舌，只忽忽一瞬，焰尾便被风刀驱赶殆尽。</p>
沈荨举着酒盏正要说话，一阵狂风掠过，她额前颊畔的乱发被吹得挡住了眼睛，谢瑾俯身，替她拨开那作乱的发丝，正对上她清澈而明亮的眸光。</p>
他心旌摇曳，探入怀中摸出那枚红色发带，将她身子扳过去，慢条斯理地将发带重新系好。</p>
沈荨抬手到脑后摸了摸，转过身来双手高高举起酒杯，笑道：“谢将军，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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