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宴意有所指地说:“谢思聪颖机灵,稍稍一点就透。”</p>
“不是,”沈荨摇头:“他对我怎样我都没话说,毕竟暗军这事是因我而起,只是他大哥本不想带他来的,因为我的关系才带了他来……总之,还请军师多看着他些。”</p>
“您不说我也会的,放心好了。”崔宴微微一笑,撩帐出去了。</p>
午后沈荨独自骑马出了军营,往望龙关下的靖州城走。</p>
今日天气颇为晴朗,从望龙关到靖州城约莫骑行一个多时辰,她到靖州城内时,日已偏西,城内有些百姓得知近期边关局势紧张,已经陆续南下避祸,因此同她上次到靖州城时相比,街道上冷清了许多。</p>
沈荨悠闲地在城内瞎逛,难得多日来有如此轻松的一刻,她看完崔宴安排的几处线路后,突然又想起她从上京运来的几箱东西现在还存在谢瑾的府邸中,一时兴起,打了马往那所宅子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后院的角门边。</p>
她有几件东西放在那批箱笼中,想去拿回来又不想惊动府邸的管事,因此想做一回梁上君子,取了东西就跑。</p>
她把马栓在街角的一棵树下,缓缓踱步过来,观察了一下周围,等到天色全黑的时候,从马上取了绳钩甩过去,攀着绳子翻过了院墙。</p>
她一面收绳,一面啧啧感叹,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院子俨然大变了一番模样,那管事脑子虽然不太灵活,做事倒是绝不含糊。</p>
小小庭院里小桥流水,假山红亭,颇有几分上京城内谢府的韵致,后院正房所在的屋子被扩建成二层的小楼,轩窗菱格,阔廊深檐,此刻寒月清霜,庭院虽美,但悄静落寞,显是长久无人居住。</p>
沈荨想到上回来这里时的情形,心头不觉一酸。</p>
院子修整好了,花了这样多的钱和精力建成了靖州城里难得一见的精致府邸,却又人去楼空,徒留一院孤寂。</p>
她潜进小楼,摸到厢房里,就着月光找到自己的几个大箱笼,找出东西准备走,忽又有些好奇楼上的格局,顺着楼梯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p>
这一看之下,脚步就再挪不开了。</p>
二楼的楼梯尽处是一间敞轩,垂着一半帐幔,栏杆尽处的一张木榻上,这府邸的主人身上盖了一张毯子,胳膊斜靠在垫子上,正支颐沉睡着。</p>
角落里悄无声息地燃着一盆银骨碳,从炭火燃烧的情形来看,应该已经燃了一段时间。</p>
沈荨把东西放在楼梯口的架子上,蹑手蹑脚地走近他。</p>
月色华光倾泄一地银白,有一半被帐幔虚虚挡住,谢瑾的轮廓在帐幔后的阴影里,和他脸上的面具一样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她没能管住自己的脚,又前进了小半步。</p>
他许是赶回来处理府邸里的杂务,处理完后又急着赶回军营,只想在此处小憩片刻,却又因疲惫至极不小心睡了过去,因此身上穿的还是一身黑袍箭服,护臂革带都未曾取下,塌边还搭着长枪。</p>
因着面具的关系,他大概侧睡不舒服,又不喜欢仰着睡,所以用了这样一个对于睡眠来说不太合适的姿势。</p>
沈荨心里泛起一阵疼痛,觉得他面具下的眉头一定是微微皱着的,想伸手去替他揉开,却又无从下手。</p>
她踌躇又踌躇,挣扎又挣扎,最后只将那张滑到他腰下的毯子轻轻往上牵了牵。</p>
刚转身,手腕被人握住,像是被套上了一个铁箍一般挣不开。</p>
下一刻天旋地转,人已经被抱到塌上,谢瑾的脸就在她上方,透过帐幔的月光变得朦胧幽暗,却更衬出面具下那双光彩灼熠的眸子,他箍着她的腰肢,朝她俯下身来。</p>
“既来了,为什么又要走?”</p>
他方才在这里小憩的时候,看见她从院墙那儿翻下来,心痒痒地在这儿等了她很久,好不容易她上来了,也走到了他身边,他以为她会像三年前那个月夜那样吻他,哪知却等了个空,期待中的吻没落下来,人还要就此离开,真是令他既失望又怄气。</p>
沈荨伸手,抚摸着他面具下的半张脸颊,轻喃道:“我如果不走,被人知道了,那之前……这里不是白疼了么?”</p>
她另一只手放在胸口上,眉心微凝,语气中含着酸楚。</p>
谢瑾一愣,放开她的腰肢,牵起她那只手放在自己胸膛上,缓缓移到心房的位置,声音有些低哑:“我也很疼……到现在还不敢去想。”</p>
她掌心覆盖下的地方急促地搏动着,隔着黑色的薄袄,那胸腔里的心脏跳动得如此有力却又紊乱,她去瞧他的脸,他的唇紧抿着,眸光也黯了下来,身躯紧绷着,面具上的兽头没有了两粒宝石似的眼睛衬托,更是沉寂幽暗,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孤独而又冷硬的一只兽。</p>
“谢瑾,”她开口道:“事已至此,我们都得忍忍,等到——”</p>
“我不管,也不想再忍,”谢瑾的手放在她腰上,她的理智和冷静令他心头升起一股失落,这份失落又化为委屈和固执:“没人知道我从军营里回来,正巧你也来了,今晚便不要走。”</p>
沈荨身体颤抖起来,挣扎着去拉他的手:“你不要这样,你听我说——”</p>
他没理会她的拒绝,摸索着去解她的衣带。</p>
他怀着满心欣喜看着她从墙头跳下来,本以为可以等到她的亲近,再不济也可以好好地拥抱她,她却总拒绝他,不管什么理由,都令他觉得难受。</p>
他此刻便如那面具上的凶兽一般,带着戾气和不顾一切,固执地想要拥抱住她。</p>
他知道她疼,但他觉得自己的疼绝不会比她少,一想到她签下和离书的那刻,那种灭顶的无力感和绝望感又铺天盖地而来,被押解回京的路途上,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笼中时,他无时无刻不被悔恨所焚烧,而决裂时刻她脸上的表情,更是悬在他心上的一柄利剑,每次在他脑海中一闪现,便朝他刺来致命的一击。</p>
他恨自己处事不够慎重,考虑不够周全,这才被她身边的人钻了空子,也恨自己不够心狠,没能早早处理掉她身边的那名亲卫。</p>
他不是没有感觉到姜铭对自己的嫉妒,但那是跟了她十年的人,他觉得自己没有正当的理由,也没有合适的立场要求她换掉他。</p>
身陷囹圄之时他细细地想过,猜测过所有的可能,而猜度的最后结果令他怒火中烧,却悔之晚矣。</p>
沈荨喘着气,揪住他的头发拉他:“等等——”</p>
谢瑾抬起头来,瞳心里烧着火,是攻击和征服,也是哀求和寻求慰藉。</p>
“别走,今晚留下来,”他的嗓音很沉,有些干涩,含着恳切和一丝脆弱: “下人都在前院,没有人会知道你在这里。”</p>
他刚刚打了一场胜仗,可是没有人来和他分享,这会儿血液还在身体里腾烧,亢奋的精神也还未曾冷却,他是以戴罪之身来带领着这支同样戴着枷锁的军队,他躲在阴暗的面具里,旧部和幼弟都不敢去多接触。</p>
她的到来是意外之喜,是上天给予他的赏赐和奖励,而他不想再放手,不想如那晚在那个陌生小城的桥边,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拉回她的冲动,看着她在他面前远去。</p>
沈荨没再坚持,回抱住他绷紧的身躯。</p>
她妥协的那一刻,他马上便感知到了,立刻带着欣喜俯下身去吻她。</p>
他的唇挨到了她的唇,但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上半张脸上刚硬的面具阻挡了她脸上肌肤的触感,本该是令人心醉的碰触,回应他的却依然是这铿锵坚硬的金属,这令他焦渴而又无助,犹豫着退开一些。</p>
她或许会感到疼,他想。</p>
下一刻沈荨却抬起手圈住他的颈脖,自己把上半身抬了起来,伸长颈脖来吻他的面具,从耳角处吻过来,吻到眼角,嘴唇在他颤动的睫毛上停留一会儿,沿着高挺的鼻梁一点点吻下来。</p>
谢瑾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金属隔开了她柔软的唇,但他依然能感觉到被她吻过的地方腾起了火焰,烧得面具发烫,他等待着,等她的唇一移到唇角,立刻偏头攫住那两瓣芳唇。</p>
她几乎是立刻便沉沦于这种压抑了许久后一朝爆发的洪流中。</p>
他渴望她,她何尝不渴望他?无非比此刻的他多几分理智罢了,只是这几分理智也在他狂热的亲吻下很快土崩瓦解。</p>
然而他的亲吻却是带着几分疯狂而失控的,像是战场上他手中那杆不知疲倦的利刃,一旦出手,非要染上胜利的气血方才罢休。他身上的血腥味已经被洗去,衣袍和发丝散发着皂角的味道,但沈荨还是能闻到那种带着一丝暴虐的吞噬意味。</p>
她忍耐着,直到一丝风撩开帐幔,空隙处投来的月光映出她脸上的表情,他这才陡然清醒过来,把她搂进怀里。</p>
“抱歉……”他喃喃地说:“我有些……”</p>
沈荨抱紧他的腰去吻他的唇:“没关系,只是你得让我喘口气。”</p>
谢瑾搂紧她不发一言,那些心底深处,因突如其来的变故造成的纷乱情绪,没能压下的痛苦和慌乱,挫败和自责、愤怒,此刻慢慢被冲走,他整个人平息下来,和她依偎着斜靠在塌上,绷紧的身躯完全放松下来。</p>
浸透月光的敞轩内此时一片寂静,楼阑前枋柱的影子投在地面上,将那片明亮分割成几块,雕花栏杆的菱格也映在地面上,一段段地镶在柱影之间。</p>
角落里的银骨碳静静燃烧着,给寒冷而空旷的敞轩一隅带来几分暖意,帐幔后两人紧紧相拥,半晌,沈荨去摸他脸上的面具。</p>
她能感觉到这张面具给他带来的影响,除了生活上的不便,更多的是心理上带来的冲击,令他心底流淌着点滴阴暗的情绪,这是他平日里不会展露,连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的一丝暴虐和急躁、焦灼。</p>
她隐隐出了一身冷汗,这才完全体会到年轻皇帝这一招的毒辣之处。</p>
阴炽军是不被朝廷认可的,也是沈太后想要极力扼杀的一支队伍,要在这样的逆境中稳住脚跟,只有在极短的时间内立下军功,并且是完全不能被抹杀的巨大军功,才能保住他们。</p>
士兵不穿甲,不戴盔,是宣昭帝对太后的妥协和让步,但戴上面具,却是皇帝自己的主意。</p>
半张脸被束缚在面具之下,或许生活上的不便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人心里那种焦虑和孤独之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直面阳光,久而久之会形成无法宣泄的暴躁和自闭,混合着想要尽快摘下面具的急迫欲望,便会形成暴虐的杀性,这或许可以促使阴炽军横杀四方,抢下军功得以获得正式的编制和地位。</p>
只是这样的方式也很危险,甚至也有可能毁了这支军队。</p>
皇帝说这支队伍剑走偏锋,但他自己所用的方式,也何尝不是剑走偏锋。</p>
谢瑾方才的失控,很大程度是因这段时间的压抑,但也未尝没有这张面具给他带来的一些阴影。</p>
对于普通的阴炽兵来说,他们长期就处于这种阴暗的环境,或许影响还不明显,但对谢瑾这样一个出身高门,少年时期便是鲜衣怒马,一日踏尽长安花的贵胄子弟而言,落差的确很大,尤其他刚刚经历了一番变故,正处于低落和自我怀疑的时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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