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这一批西樊大军入关后,她带着荣策营将士在关外沿着西境边线一路飞驰,从极西的长源寨进了关,把她留在那儿的旧部召集起来,又赶往崎门关。</p>
这两处地方是西境线上很小规模的军事基地,历来不受重视,西凉人和樊国人聚集在寄云关处,暂时没有顾及这两个地方。</p>
半年前她和沈渊大吵后,沈渊回了上京寻求太后的支持,沈荨当日预感不妙,以极快的速度整编了手下的几个骑兵营,剥去了几名亲信将领的指挥权,把他们调到长源寨和崎门关,暂时蛰伏起来。</p>
十万西境军有将近八万驻扎在西境心脏寄云关,这八万西境军恐怕已经在西樊军队攻入寄云关时毁于一旦,只有这些荒僻关隘处还留有一些零散的兵力。</p>
他们已接到冯真带去的指令,整军等待着昔日的悍将前来,带领他们重振往日荣光。</p>
沈荨叹了一声,端着空碗起身来到墙头另一边,俯视着城墙下三五成群吃饭的光明军。</p>
光明军的队伍到了今天,尽管人数没有减少,但战力却在不可避免地削弱。</p>
长源寨和崎门关一共召集了四千将士,和着她带去的五千荣策营骑兵,再加上西境线上零散的驻兵,她从崎门关下举旗出发时,有一万名战力卓著的强兵,但是经过一个多月的拼杀,这一万人损失了不少,如今真正能在与西凉人和樊人的战斗中不落下风,骁悍过人的士兵,只剩下五千多人。</p>
现在的光明军,有近一半士兵是她穿行在西北大地上陆续招揽的,都是沦陷的各州府流落在难民中的散兵,他们之前没有受过西境军骑兵那样严苛的训练,也没有真正和西樊军面对面交战过,尽管他们的战斗力在这种严酷的、日复一日的战斗中提升起来很快,但与长时间历练出来的西境兵相比,仍然有一定的距离。</p>
但无论多难,她也必须带着这支队伍坚持下去。</p>
她视若亲人的部将冯真,在一次与西凉军的遭遇战中被砍断了左臂,胸口也中了一捶,整个护胸镜碎裂,胸骨肋骨齐断,当时便永远地倒在了战场上。</p>
沈荨没有允许自己过多地沉浸在哀痛中,他们选择了这条路,也许或早或迟,都会步冯真后尘,马革裹尸埋骨沙场,最终化为尘土飘散天地间。</p>
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在下一场战斗中猝不及防地倒下,包括她自己。</p>
生死她见得太多,如今心头有一块悲怆而荒凉的地方,她近乎麻木地把那块地方包裹起来,用更加坚硬的情绪去掩盖。</p>
只有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才能不负他们的牺牲,不负这场生死中的征途。</p>
大江对岸的朝廷军已经向她发出了不下一次的指令,希望她能带领这支军队想办法渡过源沧江与大部队汇合,但她放不下这里的百姓,也放不下至今没有一点消息的阴炽军和骑龙坳的那八千守军,他们在拦截了樊军一天一夜后,从骑龙坳下进入了西凉和樊国的国境,从此无声无息地消失了。</p>
她想,只要能得到他们的一点消息,确认他们还在继续战斗,她便不能再拖了,得下定决心离开这里一路南下,撤往大江南岸,加入到抗击西樊主力军队的战事准备中。</p>
她再次看了一眼这片白雪覆盖下的荒凉天地,紧了紧肮脏的披风,下了城墙。</p>
当天夜里光明军还是留在了显州城里,过于疲惫的士兵也需要一个温暖的地方养精蓄锐,何况显州的守军和百姓如此热情,他们眼里无声的恳求和挽留亦让沈荨不忍离去。</p>
但是丑时过后,她还是让亲兵去叫醒窝在城墙下的光明军。</p>
她站在破败的城楼上,注视着夜幕下的大地。</p>
天气很寒冷,积雪经过一天的阳光照射还没有化完,今夜天际中有薄薄的云层,月光时隐时现,但只要一点微弱的光芒,大地上的白雪便能把这点光芒加倍反射出来,方圆数里的情形,城墙上看得一清二楚。</p>
城墙下的光明军已经在整队集合,裴誉上了城楼,来到沈荨身边。</p>
“真的这时就要走么?”他问。</p>
“走不了了,”沈荨苦笑,下颌朝前微微一扬:“来了。”</p>
裴誉忙往远处望去,夜晚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长长的一线阴影,几乎漫到了天边,很快这线阴影便往前方拉长,有悠长的号角声扬起,这次集结而来的西凉军和樊军,已经不是之前小股的军队了,粗粗看去,至少不下三万人。</p>
这可能是分布在附近的所有西樊联军兵力了。</p>
“来得可真快,”沈荨啧啧叹了一声,看一眼裴誉:“这次要连累你们了。”</p>
“如果没有沈将军,这座城池今早就沦陷了,”裴誉正色道:“能跟沈将军和光明军一起战斗,是我们的荣幸。”</p>
沈荨看了看他严峻的脸和捏紧的拳头,笑道:“别紧张,你守城经验丰富,这城墙虽破,还能挡上一挡。”</p>
远处的西凉军和樊军已经集结成了几个方阵,在号角的指挥下黑压压地朝着城门方向行进,光明军迅速做出了反应,城墙的墙垛处站着两排弓弩手,手执刀枪的士兵列在弓弩手后,石块和土块垒在脚下,城墙下战力强悍的骑兵已在城门前整队,随时准备冲出城门迎战。</p>
裴誉这回心一点都不慌,甚至还有隐隐的兴奋感。</p>
他检视完弓弩手的准备情况,回到沈荨身边时,却见她呆呆地望着远方,目光从已经逼近城墙的西樊军军阵上方掠过,落到西樊军的后方。</p>
裴誉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p>
月光恰在这时钻出云层,已经偏西的方位正好将城墙前方的大地照得雪白,在那茫茫雪地上,西樊军阵后方约莫数十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灰点。</p>
随着那灰点的缓慢移动,裴誉分辨出了,那是一个人和一匹马。</p>
沈荨对下方的西樊军视而不见,只盯着那一人一马,她僵立在城楼上,胸腔里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p>
裴誉有种感觉,好像远处孤立在西樊军军阵后头的那人,也在静静地注视着城楼上。</p>
时间似乎静止下来,月光被云层挡住,再次亮起来的时候,有一阵风掠过,马上人身后的披风被扬起。</p>
翻飞的衣袍中,那人缓缓朝天举起一杆长枪,朝城门的方向划了小半个圆弧,枪头凝聚着月光,闪烁出清寒的一道冰线。</p>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后的雪地上渐渐起了动静。</p>
那本是贴在地平线上的一根黑线,几乎让人感觉不到那原是埋伏在天地间的一种异物,这根黑线很快往前蔓延,像幽暗的潮水,阴冷、迅捷的侵蚀了明亮的雪地,远远就让人不寒而栗,是比夜晚寒凉的空气更冰冷的一种感觉。</p>
裴誉知道那是一支军队,与晨间逆着日光而来的炽烈而彪勇的光明军截然不同,他们悄无声息地迎着月光往前流动,像地狱中的阴火,漫过之处是沉寂的黑渊和永夜。</p>
那一人一马仍然缓缓往前行进着,长枪倒垂在手上,枪尖反射着月光,冷银的一点光在雪地上跳跃着,让人一刹那间忽略了那是一件下一刻便会夺去人生命的凶器。</p>
他身后大军涌过来的速度很快,几乎是须臾间便在他后头形成了轻缓涌动的黑海,平静的波澜下蕴含着危险的杀机。</p>
裴誉瞧着那支肃杀而幽冷的军队,觉得喉咙处像是被一只阴厉的手遏住一般,窒息,透不过气来。他努力压住这种感觉,朝一边的沈荨转过头去。</p>
他再次吃了一惊,并有一种错觉,好像这位女将军的脸在一瞬间现出了明媚的春阳,城楼的阴影下她的侧脸线条显得很柔和,唇角还弯成一个上翘的弧度。</p>
“沈将军,他们是?”裴誉从未见过这样的西凉军和樊军,这一刻他觉察到了身体深处的战栗。</p>
可他却见沈荨笑了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持枪的人,微笑变成了朗声大笑。</p>
“……沈将军?”</p>
她没回答,片刻后猛然朝裴誉转过脸来,眼眸中是炽热而灿烂的光芒。</p>
“裴都尉,这里交给你了!你们守好城门便是,我带人下去迎战!”</p>
她大力拍着他的肩膀,很快转身奔下城楼,尚处于迷惑中的裴誉立刻上前一步,伸长脖子去瞧下方的城门出口。</p>
城墙不远处的西樊军方阵中已经起了一阵骚乱,他们感受到了身后直逼而来的那种阴冷凝重的杀气,军阵最后方的西樊军骑兵调转马头,看见了那支正悄静无声漫向他们的杀军。</p>
战马开始嘶鸣,阴煞凶暴的气息随着寒风飘散过来,无孔不入,西凉人和樊人并不惧怕,反而更加兴奋,反应迅速的他们立刻变化了阵型,随着短促的号角声,几个方阵集合到了一起,放下云梯和木桩的步兵举起弓箭,被举着盾牌的骑兵团团围在了阵列中央。</p>
那支黑色的军队像幽冥之兽喷出的毒涎,漫到西樊军前十数丈处停住了,两军对峙一息,黑暗的幽军阵前那名将领再次举起手中的长枪,与此同时随着西樊军号角的一声长鸣,飞蝗羽箭从西樊军的军阵中央齐齐射出,漫空飞往那支军队。</p>
划破长夜的嗖嗖声中,黑暗的潮水一下往两边散开,黑色幽军亮出尖利而嗜血的毒牙,他们手举盾牌挡过这波箭雨,在西樊军下一波箭矢落下之前,已经杀气腾腾地冲入了西樊军的左右两翼,卷起阵阵腥风血雨,汹涌地撕裂了西樊军骑兵后方的两侧防线。</p>
城墙下方的城门这时也陡然开了,光明军中爆发出气势浑厚的吼声,以拔山举鼎的气势勇猛地冲向西樊军阵的中心位置。</p>
平地惊雷,万马齐喑,本是铿锵坚固的阵列很快被光明军冲散,无法控制地往两边散开,阵列中心的弓箭手方阵被冲得溃不成军,光明军的骑兵排列成一个紧密的锥形,锐利的锥头势如劈竹地一路冲到了阵列后方,锥形随之散开往左右两翼厮杀,硬生生把西樊军的队列分割成了两块。</p>
黑色幽军的吞噬范围在扩大,对着光明军分割驱赶过来的西樊军骑兵张开黑暗的大口,从城墙上看下去,这两支队伍的配合有一种奇异的和谐,光明军气势冲天,越杀越猛,不时吼声雷动,从边上往中间侵蚀的黑色幽军锋镝阴狠,几乎不会发出什么杀声。</p>
如果说光明军像火,像烈阳,那支黑色军队便像冥水,像暗夜尽处吞噬生命的渊洞,白昼和黑夜交织,一明一暗,同样的所向披靡,锐不可挡。</p>
昏天黑地的厮杀中两军的尖锥头一次会师,交汇一瞬又错开各自杀远。</p>
长刀磊落开合,长枪夭矫挑刺,一如虎啸,一如龙吟。</p>
天翻地覆间城墙下方像是火山口不断翻滚的岩浆,翻出死亡和暴虐的气息。</p>
不过这场战斗根本没有城墙上的显州兵和一部分光明军的事,他们心潮澎湃地看着城墙下方的这场压倒性的围捕和猎杀,大部分显州兵这时候已经反应过来。</p>
这支黑色的幽军,便是消失了多日,在西北边境如神话传说一般神秘而无坚不摧、攻无不克,令人闻风丧胆的阴炽军。</p>
他们已经看见了那些士兵脸上狰狞的面具。</p>
能在一天之内见到两支传奇军队,并亲眼看见他们作战,站在城楼上的裴誉觉得自己运气简直不要太好。</p>
月已沉,星已散,天空陷入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沉凝。</p>
苍穹之下翻腾的血浪腥滔过了最疯狂的时刻,渐渐平息下来。</p>
这些身经百战的西凉人和樊人在人数不及他们的光明军和阴炽军的合力绞杀下,第一次有了挫败的感觉,他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很快便鼓衰力竭。</p>
他们徒劳的抵抗像快要燃尽的碳火,微弱而短暂,在势如潮水的冲杀下土崩瓦解,相继湮灭于永恒的黑暗中。</p>
残肢断骸遍地的荒土上只剩下零落的西樊士兵,被光明军和阴炽军围截着驱赶到一处,在这个清冷的早晨,他们已见不到黎明到来之前的第一线光明。</p>
腥风在耳边呼呼地刮着,沈荨浑身冒汗,精神亢奋到了极致,三万西樊军已快杀尽,但她觉得身体里仍然有用不完的力气,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朝不远处纵马而来的那个黑色身影望去,那身影挟风带浪,穿过血雾迷尘,于刀光枪影间向着她急冲过来。</p>
沈荨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挑,催动战马迎上前去,这时有顽抗的西凉士兵在地上举起大刀,用尽力气朝她胯下的战马一挥,那马一声悲嘶,前蹄趔趄着往边上一倒,沈荨一个纵身翻下马背,就地一滚站起身来,手中长刀照着那西凉士兵劈下,那士兵身体反射性地弹了一弹,再无动静。</p>
震耳欲聋的风声和马蹄声中,那一人一马已于万马千军中掠到她身前,马上人俯下身来,迎着她灼亮欣喜的目光,牢牢拽住了她的手臂。</p>
沈荨就势腾身一跃,翻上马背,一手持刀,一手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战马驮着两人,迎着初露的那一线曙光,风一般驰骋出那片已没有悬念的战场,消失在城墙上众人的视线内。</p>
腾挪间她头上的头盔不小心掉落了,呼啸而过的狂风扬起散乱的黑发,猎猎风声中她觉得自己似乎飞了起来。</p>
她把头靠在他的背上,他身上浓烈的血腥气侵入鼻尖,她贪婪地闻着,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再紧了一紧,闭上了双眼。</p>
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去何方,也不知道他何时停下来,但她不在乎,这一个瞬间,她愿意和他一起抛下一切,一同在阳光下饮风驰骋至天荒地老。</p>
但他终于还是停下了,迎着初升的冬阳,在雪地四周反射出的灿烂光辉中把她抱下马背,随即死死地搂在了怀里。</p>
他箍在她腰上的手臂收得那样紧,近两个月来从不离手的长枪跌在脚下,沉重的铠甲盖不住胸腔中剧烈的心跳,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拥了她好长的时间,最后松开她的腰,一手掌在她脑后,另一手拨开她颊上乱舞的发丝,低头狠狠地吻了下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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