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谢瑾点着头:“这次樊国和西凉结盟,本是乌桓从中周旋,乌桓的本意是不想与樊国结怨,他预感到这次新樊王登位后会有大规模的侵略行动,西凉和樊国之前一直大小摩擦不断,他不想朗措把矛头对准西凉,只是他没想到,朗措不久就越过他,直接和西凉王对上了线,并且一拍即合,约定拿到大宣江山后各占半壁……”</p>
沈荨恨得牙痒,骂了一声:“做他们的春秋大梦!”</p>
“当然他们是不会如愿的,”谢瑾笑道,随即语气沉重下来:“清和王知道了想制止西凉王,但反被西凉王拿住了把柄,西凉王夺了他手下八万雄兵,又把清和王一家扣下,以清和王和清和王妃的性命做要挟,逼在大宣皇宫里的瑜妃自尽,以便有理由撕毁与大宣之间的停战协议,悍然入侵……”</p>
沈荨惊得呆住了,大战爆发后她一直东征西战,与在西凉的探子间断了日常的联系,消息既闭塞又滞后,她没想到瑜妃的死还有这样一层隐情。</p>
她立刻忆起在青霞山猎场与瑜妃的约定。那时还是瑜昭仪的蓝筝面上有微微的凄楚,说希望有朝一日,能与她一起在塞外的草原上逐风奔驰。</p>
可惜这约定再也没有实现的一天。</p>
沈荨既悲且愤,对这些凶狠好战且没有任何悲悯之心的异族人更是痛恨到了极点。</p>
当然,蓝筝郡主的和亲,也并非没有刺探大宣朝政和边防的用意,她和她的送亲使臣,一直也在想方设法地打探各种机密,希望能增加她父亲清和王在西凉王庭内的筹码,只是一直被宣昭帝严防死守,而蓝筝后来,好像也放弃了这种努力。</p>
但无论怎么说,到底是那样鲜活的一条生命,那花朵一般明艳爽朗的女孩子,被无情地扼杀在了这样穷极的野心和险恶的阴谋中,而她和她短暂的同路之谊,以及那次猎场里偶然的约定,都毁于这种永远不会消逝的权力和欲望的旋涡里。</p>
“说回乌桓,”谢瑾见她情绪明显低落下来,抚着她的肩头道:“战前我让几个马队的探子深入到西凉的各个角落查探他的各种行动轨迹,也算是运气好,与西凉北面的几个游牧部落和家族有了一些交道,也因之发现了乌桓的一个秘密。”</p>
沈荨立刻来了精神:“是什么?”</p>
谢瑾道:“乌桓会不定期秘密去探访一名女子,这位西凉女子三十岁左右,被极小心地养在一个四处流浪的游牧家族里,她跟乌桓和太后都长得有点像,而且脖子上和身上有明显的掐痕……”</p>
沈荨心惊,直起身子瞧着谢瑾道:“她是……”</p>
谢瑾点点头:“乌桓在探望这名女子时极之谨慎,每次都是借着北边的军事行动在那个游牧家族经过的地方短暂停留一两天,若不是我们的人在与这个游牧家族进行生意交割时发现了乌桓来过的痕迹,可能这个秘密永远不会有人发现。”</p>
沈荨震惊一瞬,随即平静下来,喃喃道:“我原以为太后与乌桓之间,只是单纯的利益交换……”</p>
谢瑾注视着她双眼,沉声道:“之前不是一直找不到乌桓和太后来往的证据么?有了这名女子,太后早年与乌桓之间的亲厚关系便有了实锤,这下她无论如何也洗不清身上的嫌疑了——太后当年怕留下后患,生下女婴后便要掐死婴孩,只是产后虚弱缺了点力气,让她留了口气。乌桓早买通了她身边的心腹侍女,让她想尽办法保住这个女婴,那侍女把没断气的女婴换了出来,交给乌桓秘密养大,这事太后一直不知道,以为那名女婴早在出生之时就已死去。”</p>
沈荨悚然心惊,忙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p>
谢瑾微微一笑:“因为现在乌桓和这名女子,都在我的人手里。”</p>
他停了停,解释道:“太后生下女婴后不久,回到上京,想方设法与先帝邂逅,让先帝破例将她纳进后宫,乌桓则回了西凉,他深恨太后心狠手辣,借由八年前攻打西境寄云关一事与太后翻了脸,但太后觉得或许今后还会需要此人,便让沈渊的探子一直潜伏在他周围,拿住了乌桓和现今西凉王妃私通的证据,以此为要挟,同时也许了他一些好处,要他派遣手头上的西凉兵去剿灭阴炽军。”</p>
“……只是乌桓刚刚发兵,便得知西凉王当日已调拨了大军与樊军汇合,准备一举入侵大宣,而他调拨在伍贡山附近的那股西凉军也被统一征集,强令作为先锋向寄云关发动头一波攻势。乌桓的这三万西凉军在攻打寄云关时几乎全在冲锋和混战时被灭尽,成为后面杀过来的西樊大军的垫脚石,乌桓自觉心灰意冷,当夜便收拾了东西到北边,准备接了那名女子一同逃亡,被我们埋伏在那名女子周围的人一并拿住。”</p>
谢瑾说到此处,停了一停,长叹一声笑道:“乌桓直接便承认了当年与太后合谋剿杀西境军骑兵一事,也答应我会带着这名女子当面去与太后对质,只求事后放那名女子一条生路。”</p>
沈荨听他说完,唏嘘不已。</p>
“这么说来,吴将军等人的冤屈也很快就能得到昭雪了,皇上当日答应过我,事情水落石出之后会亲自祭奠这四万冤死的英魂。”</p>
她思忖着,沉吟着说:“西凉王和樊王会选寄云关为突破口,一是前次与西凉之间的大战后,西境军还未完全恢复过来,而且西境线不比北境线,因为有事先的防备整条边境线上的防务都做得很到位,攻打西境,对他们来说损失和代价最小……这次西境军在他们的强力攻打下几乎全军覆灭,退往大江南岸的部分残兵恐怕也是心气涣散,如果能在两军决战前替吴将军等人沉冤昭雪,会极大地重振士气,不仅仅是残余的西境兵,其他军队的士兵也会因之受到鼓舞……”</p>
“嗯,”谢瑾点头:“皇上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p>
“所以说你干的漂亮!”沈荨笑道,凑过来往他唇上亲了一下:“没有了太后的阻扰,阴炽军很快会获得正式的编制,谢统领,想必不久你脸上这面具也可以摘下了。”</p>
谢瑾不满道:“说什么话?阴炽军得以获得正式编制,靠的是我们自己的拼杀——</p>
“是是是,”沈荨笑着捏他腮帮:“阴炽军到现在为止,累积的军功早已经能获得这个地位,只是因各种原因,皇上和我都不得不压一压,今后不用再压了,不过谢瑾——”</p>
她笑容沉了下来,语气也严肃起来:“我带着光明军走了,江北大地上的这些百姓,你要尽可能地看顾着他们,但同时也要保护好你们自己。”</p>
城墙上头这会儿已经起了风,夜幕深邃,但天际之上有星光在闪烁,长天接阔野,静谧无垠。</p>
“自然,”谢瑾把身后的披风牵过来,合拢覆盖住了怀里的她,“这还用你说?你记好你的承诺便是。”</p>
沈荨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半闭着眼问:“什么?”</p>
谢瑾贴着她的耳朵低低说了一句,她半真半假地握起拳头去捶他肩膀:“怎么总惦记这个?”</p>
她这一捶轻飘飘地绵软无力,很快那只拳头便被人捉住,藏在了自己怀里。</p>
一月后。</p>
大宣九五至尊的天子宣昭帝,暂时抛下繁忙的国事,亲临源沧江沿岸视察战事准备情况。</p>
这条江是横亘在大宣国土上划开西北与中腹之间的一条河流,从昆山山脉深处起源,东流到岐山山脉附近分为三支,其中一支支流汇入澐水,环绕着大宣的都城上京。</p>
靠近昆山山脉的这一截上游,因地势靠北,极寒的天气下江面不少地方都结了薄冰,天气晴朗的时候,薄冰会破开,一块块浮在水面上。</p>
广源道尽头的大江北岸,东面是云州城,西面是源州,分别被西凉和樊国的军队所占领,现下也是西凉军和樊军的军事指挥中心。</p>
两座临江的城池相隔不远,中间本是一片极为开阔的平地,现在这片平地上驻扎了西凉和樊国的十万大军,军帐连绵数里,把原先的那片江岸弄得乌烟瘴气,周围不远的小山林中不少树木都被伐空,被西凉军和樊军一根根地捆结成木筏,用来制作渡过江面的栈桥。</p>
这处江面本就是源沧江江面比较窄的地方,因进入暮冬,江面水位下降,江水枯竭,江面还不到一里宽,成了横过这片土地上狭长的一带分界。</p>
靠北的一边江面上聚集着西樊军队从沿线渔民处抢来的渔船,这些渔船也被连在了一起,舳舻相接,鳞次栉比地冻在结了薄冰的江岸边。</p>
大江的南岸又是一番风景。</p>
源沧江以南是长约数百里的山道,这片山地的山势都不高,起伏平缓,因此大宣朝廷军的军营也就设在官道两边不远的坡地上,按照不同的地方军划开阵营,林立的军旗从山上直插到了山下,高高低低,色彩缤纷,风一过,坡上坡下军旗猎猎齐飞,场面尉为壮观。</p>
从北境线上退回来的北境军军营被划到了江边一处矮坡上,七万人的军帐占据了整座山包,是朝廷军中规模最大的一处军营。</p>
此处视线极好,对面樊军军营的情形从千里镜里望出去,可谓一清二楚。</p>
统管二十五万朝廷大军的武国公陆年松,还是对北境军予与了足够的重视。</p>
北境军前统帅抚国大将军沈荨,已带着一万光明军和六千北境军,于一月前从源沧江流域靠近昆山山脉边缘的上游,一处结了厚冰的河面上悄然过了江,回到了大江南岸的朝廷军大营里。</p>
一石激起千层浪,她的归来令整个大营都沸腾起来,光明军在对岸大地上的事迹早已或多或少地传到了大江南岸,将士们无论属于哪个阵营,对她和她带领的光明军,都是肃然起敬。</p>
她带着一万多光明军和北境军将士在这个萧瑟肃杀的深冬浩浩荡荡地回归,无疑给所有将士的心头都带来一束光明和温暖。</p>
以崔宴为首的北境军对沈荨的归来展示了热烈而真挚的欢迎,这种喧盈翻天的气氛甚至大大出乎她自己的意料。</p>
虽然她带领这支队伍的时间很短,但她在与他们为时不长的磨合中,展示了方方面面的卓识和经略,又在大战爆发前以自己的远见和事先准备保下了整支军队,让整支北境军几乎没有损失地撤回到了此地。</p>
更何况她带领的光明军已经成为大江北岸的传奇,是这次凄惨悲凉的国难中一抹激动人心的亮色,他们与西樊军强悍的对抗与拼杀,也为大江南岸的朝廷军带来了丰富的作战经验。</p>
统领朝廷军的武国公陆年松早已被各个地方军阵营间的摩擦和各种军务琐事弄得焦头烂额,很爽快地把这支有点桀骜不驯的边疆军队交回给了沈大将军管理,他自己也暗暗松了口气。</p>
聚集而来的各个地方军良莠不齐,北境军无疑是其中战斗力最强悍的一支军队,这支军队曾被陆年松给予厚望,但军队的几名主要将领主意大,脾气也大,他要向这几名将领下达指令,很多时候还不得不通过那名军衔低微的北境军军师崔宴。</p>
陆年松把整支北境军交还给沈荨,觉得像是丢掉了一块烫手的山芋。</p>
经验丰富的沈荨很快便重新把这支军队整合起来,联合她带回来的那一万光明军,每日士兵们都在他们营地周围的坡地上下气势雄壮地冲来冲去,几支不同的队伍交错来往间有条不紊,操练时恢弘的喝声和昂扬的哨音甚至越过后方的陈州军军营,传到了设在整个朝廷军大营中心位置的中军大帐里。</p>
只可惜横杀江北的阴炽军还未回归,人们几乎是忧心忡忡地关注着大江北岸的消息,希望这支军队也能在不久后安然无恙地回来,但北岸传来的消息时好时坏,有的消息说阴炽军刚刚剿灭了一处西樊军,过不久又有消息说阴炽军已遭到西樊联军的大力围杀,在广源道以东的一处险峻山崖下被团团围住,杀得片甲不留。</p>
这个消息传过来以后,再没有关于阴炽军的任何消息,好像是为了验证这个消息的真实性,阴炽军自此从江北的大地上消失了,像他们突然出现在那片土地上一样,又突然没有了哪怕是一丝半缕的踪迹。</p>
更令人揪心的,是那山崖下四处散落着大量已经被砸坏的青铜面具,风沙已经掩埋了绝大多数的铜片,偶尔有狂风吹过山涧时,它们凶恶狰狞的面容会稍稍在风尘中显露出一星半点。</p>
这些面具,大江北岸的人们曾经在阴炽军士兵的脸上看到过,有零落的人经过那处地方时,都会不约而同地从风沙中扒出一张,珍重地放在自己的行囊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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