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p>
长安城的大街上已经张灯结彩，碰面的人不管认识不认识，谁都不会吝啬于一个灿烂笑脸，若大方些的，还会送上两句吉祥祝福。</p>
阿爷在天没亮的时候就起来了，特意换上了一件新衣服，打开门等天亮。</p>
进了腊月，长安城东西两市开门的时间也比以往早了不少，以供百姓们采买年货，可阿爷起来的比东西两市开门的时间还要早的多。</p>
前几日有廷尉送来消息，说二十三这天他的小姜头和大奎他们就要回家来了。</p>
阿爷早早起来就是要去把该买的东西买完，等小姜头他们回家进门的那一刻他已经做好了一桌子的丰盛菜肴。</p>
点上烟斗，阿爷抬头看了看天色。</p>
这个季节天亮的很晚，他起来的又早，天还大黑着，坐在门口的老人被他背后的灯火照暖，在地上投下的影子像是一座山。</p>
小姜头应该累坏了吧。</p>
阿爷想着，那个小家伙自从身体好了之后就如同一只闲不住的兔子上蹿下跳，好像他一闲下来就又变成那个病殃殃的孩子，他应该是害怕闲下来。</p>
所以阿爷觉得挺好的。</p>
虽然自从离开无事村之后他和小姜头就聚少离多，可那孩子终究是过上了他向往的闲不住的生活。</p>
就挺好的。</p>
就在这时候阿爷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他猛然抬头。</p>
阿爷以为是小姜头他们提前回来了，所以抬头的那一刻眼神里已满是压制不住的惊喜。</p>
可来的人不是小姜头。</p>
来的人也没穿他习惯了穿的一身素白长衫。</p>
“过年好。”</p>
束休说。</p>
阿爷想起身，束休摇了摇头：“您坐着。”</p>
束休像是在犹豫什么，但最终还是按照他来之前，甚至是回长安之前就想好的跪了下来，这举动，真的把阿爷吓了一跳。</p>
“是......姜头出事了？”</p>
“不是。”</p>
“是大奎他们出事了？”</p>
“也不是。”</p>
“那你这是......孩子，你快起来。”</p>
“阿爷，我想给你拜个年。”</p>
束休跪在那，笑了笑，有些努力，但看起来不是为难也不是勉强，而是在努力适应。</p>
“我过年的时候可能不会在长安，小时候......小时候过年，父亲总是会让我们给长辈磕头拜年。”</p>
束休磕头：“阿爷，过年好，祝您老人家身体康健，万事如意。”</p>
“谢谢谢谢，谢谢。”</p>
阿爷起身想把束休扶起来，伸手到了一半又连忙在身上翻找，他翻出来一些碎银子，又想着应该找块红布包一包。</p>
他说：“你等着，你起来等着。”</p>
他起身，腿脚不利索的老人小跑着回到屋子里，找到一块红布剪裁好，把碎银子包进去，回到屋门口他递给束休：“孩子，过年好。”</p>
束休没有起身，双手接过来红包，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和全世界都格外冷漠疏离的男人眼睛微微泛红，泛红到，和这个世界接壤。</p>
他说：“谢谢阿爷，我......好久没有收到过红包了。”</p>
阿爷从口袋里翻出来一把糖，本来是想去东市采买东西的时候，若遇到了谁家里有小孩儿他就给几块，要过年了，给小孩儿发糖是老人认为应该做的事。</p>
“吃糖。”</p>
“好，吃糖。”</p>
束休剥开一块高粱饴放进嘴里，阿爷就那么看着他，好像有些紧张，仔细看着束休吃糖的样子。</p>
“不难吃吧？”</p>
阿爷说。</p>
束休笑着回应：“好吃。”</p>
阿爷松了口气：“以往在村子里的时候都是我做，自从姜头病好了之后就不让我再动手了，他学东西快，事事也都能做好......”</p>
说到这阿爷微微一怔，然后连忙补充了一句：“你也是个好孩子，姜头时常说他不如你。”</p>
束休挨着阿爷在门槛儿上坐下，他看了看阿爷身边放着的篮子：“要去买东西？”</p>
阿爷嗯了一声：“廷尉府的人来说姜头他们今天就能到长安，对了，孩子，你怎么比姜头他们快些？”</p>
“那边需要他的地方多一些，我事少就先回来了，我也还有别的事，一会儿就要离开长安。”</p>
“啊？”</p>
阿爷眼神里有些心疼：“才回来就走？廷尉府怎么可着咱家孩子用？不行不行，我先不去采买，你带我去廷尉府，我和你们大人说一声，怎么也得让你过了年再出门，哪有这样用人的，他们不心疼当家里大人不心疼？”</p>
束休怔住。</p>
然后使劲儿摇头：“没事，阿爷放心，我出门累不着，只是这次出门时间可能会长一些。”</p>
阿爷想了想，从脖子上摘下来一件东西递给束休。</p>
“这是姜头给我求来的护身符，阿爷给你，你贴身带着，阿爷帮不上你们小辈儿什么忙了，可阿爷愿意守着你们。”</p>
束休笑，扭头说：“这风一会儿都不停。”</p>
阿爷看了看天，哪儿来的风？</p>
束休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接过护身符仔细看。</p>
“若是以往，我不能要，这次......我想要。”</p>
他把护身符贴身放好。</p>
然后从他的无事包里取出来几个红包递给阿爷：“过年不能在家，我给姜头他们都准备了红包，到大年三十晚上，阿爷帮我给他们。”</p>
他说：“年三十给他们，放在枕头旁边压岁。”</p>
阿爷看着这几个红包，眼神也迷离起来：“这......”</p>
束休把红包放在老人手里：“我是做哥哥的。”</p>
阿爷深吸一口气，把红包接了：“好，我替你给他们。”</p>
两个人好像一时之间都没有话了，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坐了一会儿。</p>
远处传来一阵阵鼓声，那是东市开门的醒鼓。</p>
“我陪您走到东市。”</p>
束休扶着老人起来，老人拎着篮子刚要迈步，束休忽然问：“姜头和蒜头背过您很多次吧？”</p>
阿爷点头：“是......”</p>
后边的话还没说完，束休把他背了起来：“我背一次。”</p>
长街上的风灯还亮着，夜依然没有退去，灯火将一老一少重叠在一起的身影拉长，像是岁月那么长。</p>
老人沉默了很久很久，已经能看到东市大门的时候他忽然问了一句。</p>
“孩子，心里很苦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