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慧娘透过厢车帘缝,偷望着梁兴,不由得攥紧了腰间那柄短刀。
她已求得宰相方肥应允,梁兴必须由她亲手杀死。但宰相也叮嘱过,眼下最要紧是找见那个紫衣人。清明正午,梁兴闯到钟大眼船上,自然也是为了那紫衣人。眼下,他一定在四处找寻,恐怕已经探到紫衣人踪迹,跟踪梁兴,或许能寻见那紫衣人。明慧娘只能暂忍。
她盯着梁兴那健实后背,心里反复演练。然而她从未杀过生,更莫说杀人。每想到刀尖刺入那后背,身心顿时抽紧,始终下不得手。她颤着手,不住恨骂自己,再想到丈夫盛力,泪水随之迸涌而出。
遇见盛力之前,她似乎从未见过天光。她爹是浙江睦州的农户,家中只有几亩薄田,另佃了十几亩地,才勉强得活。她上头有一个哥哥,还有两个姐姐。她爹嫌女孩儿白耗食粮,那两个姐姐才出世,便都被溺死。她娘生下她后,她爹照旧要拎出去丢到溪里。她娘哭着哀求,说这囡囡面目生得这般好,长养起来,至少能替儿子换一门亲。她爹听了,才将她丢回到她娘怀里。
三四岁起,她便开始帮娘做活儿,捡柴、割草、生火、煮饭、洒扫、洗涮、养蚕、缫丝……她爹却从不正眼瞧她,除非吃饭时,只要她略略发出些声响,她爹顿时怒瞪过来,甚而将竹筷劈头甩过来,令她活得如同受惊的小雀一般,只要爹在,从不敢发出任何声息。
长到七八岁,她的模样越来越秀嫩,人人都赞她生得好。她却越来越怕,知道这容貌是灾祸。果然,村中渐渐传出风言,说她爹生得歪木疙瘩一般,哪里能养出这等娇美女儿来?更有人私传,她娘与那上户田主有些首尾。秽语很快传到她爹耳朵里,她爹将她娘痛打了一顿,随即拽着她,大步望城里奔去。她不住地哭,换来的却是巴掌和踢打。
进了城,她爹将她拽进一座铺红挂绿的楼店,她惊慌无比,却不敢再哭。及至见到一个身穿彩缎的胖妇人叫人搬出一堆铜钱,一串一串地高声数给她爹,她才明白自己被卖了。她爹将那些钱装进带来的空褡裢里,背到肩上后,扭头望了她一眼,那目光仍旧冰冷冷的,却有一丝发怯。她原本慌怕之极,泪水流个不住,可一眼看到爹眼里露怯,忽而便不怕了,生下来头一回直直盯了回去。她爹慌忙低下头,背着那钱袋快步出门,拐走不见,她的泪水也跟着停了。
后来,她才知晓,这是一家妓馆。那妈妈极严苛,每日命她学写字、弹阮琴、唱曲子。略一出错,便用缠了绢的铁条抽打,那绢原是白色,早已变得乌褐。她在那妓馆中,虽已笑不出,却也不再哭。学这些,并不比在家中苦累。她便用心尽力去练,挨的打也越来越少。
这妓馆中还有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儿。那些女孩儿见她讨得妈妈欢心,气不过,便时时凑在一处为难她。她能避则避,能让则让,心里并不计较记恨,更不去告诉妈妈。实在受不得,才还击一二。那些女孩儿见她并非软懦,便也渐渐消停,只是合起来疏冷她。她更不以为意,自己并不希求友伴。越冷清,她心里越安宁。
长到十二岁,妈妈叫她接客。是个中年肥壮盐商,两只牛眼,一嘴黄牙。她早就预备好这一天,虽有些怕,却仍照妈妈训教的,浅浅笑着,点茶斟酒,弹琴唱曲,尽力不去看那张脸。夜里被那盐商按倒在床上,她闭紧了眼,咬牙挨着,痛极了,才发出一些声息。虽然眼角滚下泪来,心里却没哭。
第一回挨过,后头便好了。每天她尽力坐在自己房中读书,有客来,便去应付过。她不知哪一天才是终了,心中无所盼,便也无所念。
几年后,一个漆园主爱她会读书写算,便花了三百贯,将她赎去做妾,替自己记账。那漆园主家中已有十几个小妾,其中有几个极尖酸狠厉,见她容貌生得好,又掌管起漆园账目,都极妒恨,撺掇正室,时时刁难她。这些伎俩,她在妓馆中早已惯熟,自己又丝毫没有争宠之心,便照旧敬而远之、淡而化之。漆园主对她先还有尝鲜之情,见她始终冰水一般,也渐失了兴致。时日久了,那几个小妾也没了逗趣。她终归清静,每日算录好账目,便自在卧房里读书,活得古井一般。
就在那时,她遇见了盛力。
那漆园主是个蛮夯豪横之人,并不顾忌男女内外之别。每年春夏割漆、秋冬出卖,都叫她去山上漆园一座棚子里记账。那些漆工全都畏惧园主,到她跟前报账时,都不敢抬眼直视,她更是眼里瞧不见人,始终冷冰冰的。那园主起先还常来盯看,见这般情形,更放了心,只叫一个使女陪侍。
有一天,各坡的工头都来交纳生漆,算过钱数后,已是傍晚。她有些倦乏,便没有立即下山,叫使女去烧水煎茶,自己坐在棚子里歇息。当时正是初夏,她常日难得留意外界景物,那天看到夕阳下满目新翠,忽而忆起幼年时和娘一起去山坡上割荠菜,山野光景便是这般鲜明。她娘那天脸上现出难得笑意,摘了两朵地丁黄花插在她丫髻上,牵着她一路哼着乡谣。她尽力回想,渐渐忆起那曲词,不由得轻声吟唱起来,脚也忍不住踩起拍子,脚尖却忽然触到一样物事。
她弯腰一看,桌脚边有个小布卷儿,捡起来打开一看,不由得愣住:里头是一个小小木雕女子人像,只比拇指略大,却雕得极精细,眉眼都清晰如真。又涂了一层清漆,光洁莹亮。最教她吃惊的是,那面容越瞧越酷似她。只是,这女子似乎想起一桩趣事,嘴角微扬,面露笑意。
明慧娘自己从未这般笑过,盯着那小像,她不由得怔住。棚子边响起窸窣脚步声,那使女煎好了茶,端了过来。她忙将那小木雕藏进袖里,再也无心看景吃茶,叫使女收拾好账簿,一起下山去了。
回到卧房里,她又忍不住拿出那木雕仔细赏看,恍然间,竟觉得所雕这女子是另一重人世中的自己。在那重人世里,父疼母爱,家境和裕,无须惊怕,不必冷心……想着那个自己,她不由得也露出了笑。但心头旋即升起疑云:这是何人所雕?为何会丢在桌下?
在山上,除去使女,进到棚子里的,只有那几个交漆的工头。难道是工头中的一个?她极力回想,却猜不出是哪一个。
这之后,再到山上记账,她开始细心留意,却未能找出那人。半个多月后,有天记完账,桌下又出现一个布卷,里头仍是一个小小雕像,雕的依旧是她,只是笑得越发欢悦。
她忙回想那天情形,只有一个工头数钱时,失手跌落了一串钱,俯身去捡了起来。那个工头似乎叫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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