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兴离开红绣院后,大步往陈州门赶去。

走在路上,他不由得暗暗赞叹梁红玉。没料到她竟是这样一个女子,聪慧果决,事事皆有主见,丝毫拗不过她。虽遭逢这等身世厄运,也毫不怨艾自伤。她年纪虽小自己几岁,却处处都如长姊一般。梁兴原本最爱说男儿如何如何,今天才发觉,胆色气骨,何分男女,摧而不折,皆是英雄。

他们在暗室商议时,梁红玉说,楚澜和摩尼教行踪,她都知晓,这两路归她。梁兴则去寻冷脸汉一伙人。梁兴只领一路,原就惭愧。更叫他犯难的是,自己至今都不清楚冷脸汉这伙人来由,不知该往何处去寻。唯一所知,冷脸汉一伙正在四处追寻自己,只能一路撞过去,让他们寻见自己。

他正在思忖,忽然听到身后隐隐有脚步声。他没有回头,留神细听。夜深路静,身后那脚步声放得极轻,老鼠一般,时行时停,自然是在跟踪自己。他无法判定是哪一路人,便继续前行。

一路走到陈州门时,天色已明。他见路边有个食摊,便过去坐下,要了一大碗插肉面,边吃边暗中留意,发觉斜对面饼摊上有个人盯着自己。虽只微瞟了一眼,他却迅即想起,清明那天,他离开钟大眼的船后,跟踪自己的便是此人。身穿灰衣,二十七八岁,瘦长脸。上回没瞧清楚,这时才见此人脸上横竖几道伤疤。那时自己尚未与摩尼教徒交逢,楚澜也不必派人跟踪,此人自然是冷脸汉手下。

他心中暗喜,吃过面,付了十二文钱。数了数身上余钱,只剩五十九文。梁红玉给的那两锭银子决然不能轻易花用。眼下已入四月,该领月俸了。自己虽被高太尉召进府里,却并没有调遣文书,自己仍属殿前司捧日左第五军第三指挥。不如先去领了月俸,让那灰衣人跟着累一场。太轻易让他得了信,反倒生疑。

他便赶往西郊自己旧营,那营房大半倒塌,已近三年,仍未修缮。将官兵士皆不见踪影,营里静悄悄如同荒宅。他径直走到角上几间尚未倒塌的营房,幸而掌管军俸的老节级仍在。老节级见了他,笑着道贺他被高太尉提点,随即取出他的俸券,递给了他。梁兴攀谈了几句,才告辞离开。

出了营,一眼瞅见那灰衣人躲在一棵大榆树后。他笑着想,还得劳烦兄弟跟着去趟东城。他揣好那俸券,又赶往城东汴河边的广盈仓。来回三十多里地,赶到时,已过正午。途中,那灰衣人竟遇见个同伙,两人一起跟在身后。

梁兴走到那仓门前,见里头场子上拥满来领俸粮的兵卒车马,四处一片喧乱,便先去旁边摊子上买了两张肉饼、两条麻袋、一捆麻绳,挤过人群,寻见自己军营的仓案,排在队后,边吃饼边等候。排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他。

他取出俸券递给案后坐的文吏,他月俸原本是料钱一贯、月粮一石八斗,那文吏却说这个月要赔补东南军耗,钱减一百八十文,粮减三斗。梁兴毫不意外,月月都有减耗由头,早已是惯例,便只点了点头,将两条麻袋递了过去。里头军汉数过钱、量好粮,他接过拎着转身出来。仓门口有许多粮贩在收粮,一斗一百八十文,比市价低不少,梁兴却没有工夫去比价,便将自己那两袋米卖了,背着钱离开了那里。那灰衣人和同伙仍分别躲在不远处。

梁兴已经走得疲乏,心想是时候了,便沿着汴河一路寻看,见临河一间茶肆里坐着个闲汉,身穿半旧绸衫,两眼不住睃看,时常在街头耍奸行骗。他便走进那间茶肆,坐到那闲汉身后的一张桌上,要了碗煎茶,边喝边留意,见灰衣人躲在街边一个食摊后,一手抓着个大馒头,一手攥了根煎白肠,大口急速吞嚼,显是饿慌了。他那同伙则蹲在旁边柳树下,眼睛不时朝这边觑望。

梁兴故作警惕,朝四周望了望,而后歪过头,朝身后那闲汉低声说:“今晚,金水河,芦苇湾,紫衣人。”

那闲汉听了一愣,忙回过头:“什么?”

“莫回头!”

那闲汉慌忙转回头去。

梁兴又重复一遍:“记住!今晚,金水河,芦苇湾,紫衣人——你去年骗的那人蹲在那边柳树下,正盯着你。快从旁边小门走!”

那闲汉朝柳树下望了一眼,顿时慌了,起身便往那个侧门逃去。梁兴偷眼一望,那灰衣人朝同伙使了个眼色,那同伙立即起身,去追那闲汉。

梁兴慢慢喝完碗里的茶,摸了五文钱放到桌上。离开那茶肆,照着梁红玉所言,去街口寻了家客店,进去要了间房,躺倒大睡。

等他醒来,天色已暮。他出去算了房钱,到外头一瞧,沿街店铺都已点起了灯。隔壁有家川饭店,他进去要了碗烧肉饭,大口吃罢,走到店外,一眼瞥见街对面一个身影一闪,躲进了一家药铺,仍是那个灰衣人。他笑着转身,向前走了一段,寻见一个车马店,进去选了匹俊健黑马。这马贵过其他,租价一天五百文,抵押钱要十三贯。梁兴只得动用梁红玉的一锭银子,连同自己的三贯交给店主,立过据,牵马出来。见灰衣人躲在不远处一家面馆门边,便翻身上马,驱马往西飞奔。奔了一阵,隐隐听到身后有急急马蹄声。他拽动缰绳,转进旁边一条巷子,左穿右绕,奔行了七八条巷子后,才让马停到路边一棵大树暗影下歇息。静听了半晌,后面再无蹄声跟来,这才驱马赶往城西北。

出了固子门,他向北来到金水河边,沿着河岸,依梁红玉所言,寻见了谭琵琶的庄园,绕到后面,将马拴在后墙边树上,从袋里取出买的那捆麻绳,在树身上绕了一圈,将两个绳头拉齐,每隔约一尺挽一个绳结。挽好后,将绳头抛过墙头,自己也纵身攀了上去。里头林木繁茂,透过枝缝,见四处挂满灯笼,一个大水池边,一大片花丛,花丛中一张卧榻,却不见一个人影。

他忙翻身跳下墙头,藏在暗影中,绕过花园,穿过一道月门,快步行至前头一大院房舍,见中间一间屋子亮着灯光,门外站着个使女,里头传来一个女子俏媚声音:“谭指挥好生歇息,改天红玉再来侍奉你。”随即那房门打开,梁红玉走了出来,让门外那个使女送自己出去。

虽在预计之中,看到两人走远,梁兴仍暗呼了一声庆幸。他忙贴着墙快步行至那门前,轻轻开门,闪身进去。屋中极黑,目不辨物,却听见呜哇呻吟之声,他循着那声音,摸到床边,伸手一探,床上躺着个人,自然是谭琵琶。

梁红玉不愿说自己与谭琵琶有何冤仇,梁兴却能大致猜到。他心中极厌恶,一把掀开被子,揪起这纨绔恶徒,扛到肩上,转身出去,带好门,顺着原路,快步奔到后墙边。寻到那条绳索,踩着绳结,攀上墙头。翻转谭琵琶,抓住他双臂,丢了下去,自己随即轻轻跃下。谭琵琶在地上呜哇挣扎,梁兴一把拽起,横撂到马背上,随即腾身上马,沿着河岸,向西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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