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都有些不自然地沉默。
空气中有青涩的苦意,还有潮湿泥土的气味,可能是雨快来了。
早春的雨是避不了的。
裴燃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清清嗓子,告诉贺照群自己不会和李则航开那种玩笑“我跟他没那么熟,你放心好了。”
贺照群垂着眼睛,没有说话,右肘支在扶手上,无名指缓慢摩挲眉峰,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过了半晌,他将右手收成半拳,与左手交握与前,问她“你记得李行霈吗?”
怎么会不记得?
对于这个被突然提及的名字,裴燃并不感到陌生。
因为当年那个与她一起困在雪天机场、说起贺照群消息的校友,就是李行霈。
李行霈与贺家兄弟是高中同学,与贺照群关系尤其好,一群少年郎经常一起打球惹事。裴燃与他不算亲近,印象最深是他生日那天,少年们聚在海滩放烟花,她下晚自习,他热热闹闹地请她吃草莓蛋糕,还笑眯眯地让她以后喊自己作“行霈哥哥”。
“他是不是不画画,改行当导演了?”裴燃拣着话说,没有主动提起机场相遇的事,“早些年拍了部独立电影,提过奖,有些名气。”
贺照群说“是”。
沉默半晌,又说“他剃头当和尚去了,蒋薇其是他前妻。”
“……”裴燃望向他的表情尽是诧异。
“也不能说前妻。”贺照群叹了口气,“蒋薇其没签离婚协议,也没有提起诉讼,两个人目前在法律上还是夫妻关系。”
“多久的事?”
“三年,快四年了。”
“难怪,一直没有听到他新电影的消息。”
“当时资方都入驻了,人人都在等他新作开拍,他直接断联,躲进深山老林的寺庙里修壁画,过了几个月回来,跟我吃了顿饭,第二天就消失了。”
“你找过他吗?”
“找过,他不愿意见。”贺照群扯了扯唇角,脸上挂着不浓不淡的笑,“以前10点起都要命,佛门禅修每天4点起,也不知道那小子怎么受得了。”
裴燃看着他慢慢收敛表情,右手拇指缓慢摩挲食指关节,心想这个人这些年不知也吃过多少苦,经历过多少离别。
“你是不是想抽烟?”她抱着膝盖很小声地问他,“想抽就抽,我没那么讨厌烟味。”
贺照群正了正坐姿,说没事。
裴燃心说没事才怪,一手撑着桌面站起来,俯身去找他的口袋。
男款恤领口空落落的,这样弯腰整件衣服往下掉,什么都要看见了。贺照群吃了一惊,也来不及去抓她乱来的手,慌忙别开视线,替她揪住衣领。
“做什么!”他沉声喝止。
裴燃不当回事,拍开他的手坐回原位,手里多了半包烟和打火机。
从软盒里抖落一根烟,啪嗒,又轻轻巧巧点亮火。
贺照群抽的黑利群,烟气饱满,劲道馥郁。裴燃怕呛,没过肺,衔在唇边点燃了就抽出来,递到贺照群面前。
贺照群看着她,眼神不知如何形容,看得人惴惴不安。
“算我刚才说错话,赔你一次。”裴燃忍不住咳嗽一声,假装不耐烦地催促,“到底抽不抽,怎么都熏到我了。”
于是这回轮到贺照群站起来。
铁艺椅子在地板上划出轻微噪音,他接过那根燃着的烟,又不动声色地将烟盒与打火机从她手里收回来,走到山茶花丛边的下风口,安安静静地将整支烟抽完。
裴燃蜷在椅子里看他的背影。
他将外套留给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本白短袖。春夜海棠开得恣意,花枝随意舒展,从她的角度看,花朵正好挨在他背上,仿佛一幅被框住的油画。
随着右手抽烟的动作,青年的肩胛骨微微鼓起,又放松,令人感觉很可靠,又很脆弱,霜灰色的烟雾袅袅腾空,顷刻被风吹散。
裴燃嗅了嗅指尖似有若无的淡淡烟草味,不知为什么,很想留住这一刻。
可是一支烟的时间又能有多长呢。
贺照群转过身,顾忌身上的烟味,没有坐回原来的位置,就这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与裴燃对视。
再开口,似乎还斟酌了一下语句“李则航按辈分算,是行霈的表侄,他和蒋薇其之间的事,我不清楚,也没打算过问。只是岛上人多嘴杂,蒋薇其的情况……比较特殊,她没有娘家帮衬,又离异独居,容易招惹是非,我住得近,又是行霈的朋友,平时多少帮一些,她偶尔也会替我照看一鸣。”
裴燃听罢,“嗯”一声,不自觉垂下眼睛,若有所思地看向桌沿。
贺照群问她“在想什么?”
裴燃闷声闷气“在想要不要道歉。”
“没必要。”贺照群伸手捞起她下巴,迫她抬起视线,语气听起来像责备。
贺照群的手很热,裴燃忍不住用脸蹭了蹭他掌心的茧,仿佛这样能令自己好受一些。
“其实我遇见过李行霈。”
裴燃将声音放得很轻,听起来像某种卧在柔软雪地上的小动物。
“在首都机场,我回学校,他好像是去林芝,还提起你的事。”说到这里,裴燃稍稍顿了顿,“后来他拍《春醪独抚》,通过经纪公司找我合作,弹舒曼的阿贝格变奏曲。西西说,他等了我很久,但我那时候……状态很差,没能见他。”
贺照群觉得自己正在抚摸一块正在融化的冰块,好像很软,其实不然,沾上去还是冷硬。
他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比往常更沉、更哑“你最后还是帮了他。”
裴燃抬眼看他“你知道这件事。”
贺照群没接话,替她将散落鬓边的湿发别到耳后。
粗糙的指尖擦过她冰凉的耳廓,那种突如其来的、滚烫的温度,熨得她整个人不自觉微微发抖。
她又拿那双眼睛望他。
仿佛她很依赖他。
贺照群眼神晦暗难明,迟疑片刻,还是克制着,将手松开了。
他没有告诉她,当时自己也坐在那里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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