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燃思绪浮沉,说不准是什么心情,只感觉自己顷刻间又做了个不知对错的决定。
她摸了摸万宜的辫子,让她好好练习,答应她自己很快就会再来。
万宜支着盲杖,很轻易就高兴起来,她说“谢谢裴老师”,嗓音清脆,又说“裴老师再见”,露出尖尖的小虎牙,笑起来仿佛无忧无虑。
其实她的乐感不错,裴燃静静看她点着盲杖走远。如果有个好老师,如果眼睛看得见。
不知道一个月的时间,够不够教会她整章乐曲。
在她发呆的时候,蒋薇其步入教室,室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李则航站得离裴燃很近。
蒋薇其一来,便也离他很近。
而李则航好似难以忍受她离自己这样近。
又或者说,难以忍受她离得这样近,却还是一眼都不肯看自己。
裴燃分辨不出他究竟是生气,还是难过,只觉得他像一只很努力想要迷路、却又无能为力的小动物。
自由自在的野外生活过腻了,向往宣传画上的动物园,可好心的管理员劝他走,这里不是想象中的那种好地方。
眼巴巴也没有用,最后垂头丧气地回去丛林舔伤口了,想着下一次该如何如何,连“再见”都忘了说。
留下两个女人默契地忽略不提。
裴燃故意转过头,不去看她表情,没话找话缓解尴尬“万宜,像是台风的名字。”
蒋薇其说“是,她刚好在台风登陆的那天出生。”
裴燃说“好巧,我也是。”
不等回复,又说“今天是不是有点热?”假装自己没说过。
好像听见了蒋薇其很轻的笑,接下来是窗户被推开的声音,吊扇开启转动的声音,以及一句真心实意的“谢谢你愿意来”。
裴燃看着自己的手指,摇了摇头“是我该说谢谢。”
蒋薇其问她“赶时间吗?”
裴燃又摇了摇头“不赶。”
蒋薇其说“那你不如在这里稍等我一会儿?刚刚签收了捐赠物资,我抓紧清点完做个书面回复,不用很久,你接下来去哪儿,我送你去。”
裴燃刚想拒绝“不必麻烦了……”
可蒋薇其人已走出去了,只闻其声渐远“不麻烦,很快的,我们办公室就在旁边,有事你就喊我一下。”
陌生地方,裴燃不好随便走动,是以仍旧待在这间小小的音乐教室里。
琴凳是按照学生的身量调节的,有些太高,她坐得局促,但没去调低,只往后挪了一步。
谱架上立着一个a5大小的本子,翻开来,里面每一页皆刻满错落有致的点字。
密密麻麻规律凸起的小圆点。
是盲谱。
裴燃用指腹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摸索过去,心中猜想这支是不是她们刚刚练习的德彪西。
窗户半敞,传来孩子们的并不吵闹的笑声,轻飘飘地浮动空中,像一个遥远的梦。
吊扇打开最低档,慢慢搅动灰尘、阳光与微弱的心跳。
裴燃盯着自己的手,骨架清瘦,手背蔓延青色血管,光线坎坎坷坷地穿透掌心。左侧尾指关节有一处不明显的弧度,是童年摔伤留下的痕迹。
她想起自己当时忍着痛不肯哭。
十二岁的贺照群面色苍白,背着她往诊所拔腿狂奔。他跟着奶奶八点档肥皂剧看多了,说如果你不能再弹琴,我把我的人生赔给你。
裴燃现在想起来忍俊不禁。
但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约莫是不肯的吧。
她又没多喜欢钢琴。
他除了成绩比她好,每天要早起帮奶奶做事,要做那么多家务和数学题,活得那么累,还要被无关紧要的人说闲话、戳脊梁骨。她才不想要他的人生。
她宁愿一辈子被逼着弹琴。
想到这里,裴燃很奇妙地,感受到了一种被太阳灼伤的痛楚。
她对自己说试试吧。
反正也不多这一次失望。
试试吧。
选择这一条路,就注定了要为之努力,为之痛苦。
电流的声音藏在耳中,似远似近。裴燃知道它不会消失,惟有将额头抵在键盖上,调整呼吸,试图平息鼓槌般的心跳。
弹出第一节旋律的时候,胃部涌起熟悉的呕吐感。她强忍住了,告诉自己没有人会听见,左脚踩下弱音踏板。
自然松弛的a段,前一音慢落键,后一音慢起键。unpooo的b段,左手琶音情绪渐起,高音流动。a’段丰富旋律的层次感,推进至结尾均匀的十六分音符琶音,渐慢渐弱,安静悠长。
风吹拂旷野。
夜澄清旧日。
她将月光演奏得异常静谧。而静谧底下潜藏着无声无形的激越。
因疏于练习而出现的些许生硬,不能掩盖这富有美感的律动。每一个音符都很轻盈,落下的轮廓凝练、柔和,将德彪西精致的色彩消融得无声无息。
转瞬即逝的5分钟,裴燃听见了另一种声音的对抗。
雷霆轰鸣。
琴声如故。
时隔整整306日,裴燃久违地听见了自己指尖流淌出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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