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诉他“所以还是决定凭直觉。”
裴燃仿佛回到了以前做数学选择题的时候,迷茫、冒险、盲目信任直觉。
而直觉是本能,需要勇气支撑。
裴燃缺乏勇气。
是以饮酒壮胆。
随便怎样吧,她心想。
“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裴燃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向前迈出一步。
扑通。
有人跌落水中。
春夜的水像刚刚融化的冰。
体温骤降的一刻,时间与感知随之一帧一帧慢下来,混合着消毒剂的池水温柔地包围她,有些冷,但很安全。
耳朵里灌满水,贺照群的声音在裴燃听来时远时近,像回响在胸腔之中,震得鼓膜隐隐生疼。
他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
他也随她跃落水中。
裴燃像一尾历经长途跋涉、而显得疲惫的鱼,修长而秀气的双腿在他眼前缓慢地蹬动,仿佛正在心不在焉地挣扎。
贺照群看得兀自心惊。
他怔忪片刻,迅速游向她,搂住她的腰,将她托出水面。
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瞬间,裴燃感到肺部一阵猛烈的抽搐与痛楚,因为贺照群及时抓住了她,她没有呛水,攀在他身上大口喘气,然后红着眼角开始咳嗽。
贺照群抱着她上岸。
夜空晴朗,可以看见云层聚散浮动,星辰在两个人头顶孤独闪烁。
他们浑身湿漉漉地立在草地上,胸口起伏难以平复,贺照群半搂着她,手臂青筋暴起,用非常非常大的力气箍住她的手腕,她喊“疼”,他也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裴燃衣裙湿冷地贴着身躯,整个人被冻得瑟瑟发抖,看起来糟糕又可怜。她潦草抹了一把脸,居然还笑得出来“你这副表情看起来好可怕。”
贺照群面色惨白,嘴唇微微发抖,眼睛阴沉又充满压迫感地直直盯着裴燃,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仿佛刚刚意外落水的不是裴燃,而是他自己。
裴燃愣了愣,意识到他真的被吓到了,心跳反而奇异地平缓下来。
她用另一只手替贺照群拭去眉眼处的水渍,没有及时抽离,又碰了碰他冰凉的耳廓。他们之间距离如此近,时间却被拉得无限长。
“对不起。”
裴燃每每犯错时就会这样看他,数学考不合格的时候,说话伤人的时候,决定离开不再见面的时候。眉间微蹙,睫毛向上抬,仿佛害怕面对他、又不得不面对他,看起来温柔又纯真,永远不会主动伤害别人。
她笑了笑,对他说“好像有点醉,走错方向了。”
走错方向了。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贺照群冷冷地看着她,难以自抑地握紧拳头,他感到脊背麻木而僵硬地紧绷起来,这是身体不自觉的警戒状态,警戒她即将要说的话、即将要做的事。
她到底在想什么?
贺照群无法自控地想她所想。
在他面前跌落,在他面前受伤,在他面前若无其事地笑。
又打算重蹈覆辙,折磨他取乐吗?
衣物吸饱了水,沉重,肿胀,心脏也浸透了,忽冷忽热地发出腐烂的芽。
他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在痛,都在争相挤压着肺腑的空间,血液里的积冰刺穿皮肤,要将他的赤诚阴暗的心,他非说不可的话,他经年累月的恶,硬生生递到她面前。
直至裴燃声音很轻地喊他名字。
“贺照群。”
她拧着眉看他“贺照群,真的好痛。”
贺照群这才如梦初醒地松开手。
裴燃视线没有离开他,也没有继续喊痛,只用另一只手揉了揉手腕上格外明显的淤痕。
“你别生气了。”她放轻声音,又用那种撒娇似的语气对他说话。
简简单单一句。贺照群的愤怒如同指尖滴落的水滴,无声无息地从他身体剥离,没入泥土,没入夜晚,须臾之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这么多年过去,贺照群发现自己还是会被裴燃的一言一行轻易掌控。
裴燃可以一言不发地离开,或回来。裴燃可以做任何她想要做的,说任何她想要说的,不会为任何人改变,也不应为任何人改变。
贺照群的愤怒是对于自己的愤怒。
他早已失去了对裴燃生气的资格。
最后,贺照群看了她很久,嗓音沙哑地对她说“夜了,回去吧。”
潮湿的海在月下闪耀银光。他们的面庞是被流水冲刷过的面庞,或许也在彼此眼中发光。
裴燃没有同意贺照群的话。
她抓住他的手不许他转身,趁他错愕的瞬间,揪住他皱巴巴的旧恤,将他猛地从夜空扯落。
“我刚才提醒过你了。”
裴燃这么说着。
给了贺照群一个冰冷而柔软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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