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祁玄通大袖一挥,将碗中的银元收入囊中,正要走,却又被林江别喊住:“哎,前辈,碗不要了?”
祁玄通不耐烦地回了句:“路上捡的,不值钱。”随后便化作一团袅袅烟气,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留下茫然的两人在原处尴尬地笑着。
“真没想到这位大能竟也有这般生活体验,分明大手一挥便能应有尽有,却偏偏要做这般对那些自诩道统纯正的仙修们而言无比腌臜的事。当真是不与俗同。”林江别感慨,又缓缓从袖中取出装满碎银的钱袋递给杨四年。
“确实,不过师兄方才见他离开时,可有感到一股,道骨仙风的意蕴?随心所欲,这便是快哉意吧。”杨四年接过钱袋,朝里头点了点,大约有四五十两碎银。
“好了,我们还是先将这些银子分出去吧,与人为善。”林江别似乎将这件事当做一种修行,殊不知这在许久以前,在杨四年记忆萌芽之初,便已经是他的常态了。
散银一日,善行千里。哪怕是那些恶名昭著的宦官冗员,每年的某个时刻也会狠下心来为天下百姓散银。这才护得他们一身官位经久不衰,长延百代。
可惜杨四年父亲杨明清却落得那般下场,终究是天妒英才,不愿让他们杨家出头?
回到杨家府邸,此时已至黄昏,天光昏暗,浮在天边的云彩诡谲,流溢出一抹幽黄的光,像火,又如枫,万般奇异好似皆在其中。
一眼便寻见身着白衣青衫的中年书生方百草,陈师傅则凑巧端着一大盘炖肉煲汤从厨房出来。
“林哥哥,杨哥哥!你们终于回来啦!”小腰子刚听闻开门声便匆匆跑出房门,一个顺遛便跳上杨四年的身上,紧紧抓住他两边的衣服,嚷嚷着:“四年哥哥快救我!我那个小师傅又欺负我,说我要是学不好就要打我。”
看着他楚楚可怜的眼神,杨四年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无奈道:“你别急,我去同他说。”
见小腰子依旧不肯放手,万般无奈的杨四年迫不得已将目光落在林江别身上,示意向他求助。
林江别一眼便忘穿了杨四年的心思,慌忙救场道:“来,随我来,你那个小师傅呀,看林哥哥我一句话说服他。”说罢,他只是笑而不语,慢悠悠地滑着轮椅朝着里屋驶去。
丫头出门见状即刻跑上前去扶住轮椅,为少爷推车。
“小屁崽子,我这一身神通肯传你都是你的一生之幸,你居然敢说我的神通是骗小孩的把戏?”祁玄通正值此时骂骂咧咧跑出,一头撞上林江别,所幸被丫头拦住,才免去一场意外。
“前辈,又见面了。”林江别笑道,扯住丫头的衣袖,轻轻用力便将她拉至自己身旁。
祁玄通一见林江别,心头一悸,顿时神色僵硬:“嘿哟,林家小少爷,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哎,东西买完了?在哪,给我看看啊。哟,还有杨小子,啧,大家伙都齐了,进屋里啊,别在这站着。”
林江别始终保持着一副笑脸,却在祁玄通眼中显得格外瘆人,心中暗道,此子这般嘴脸,想来我是不好过了。
“前辈,方才小腰子来我这边诉苦,说你欺负他,我想前辈您是闻名一方天下的仙人,应该不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那些吧?对吧,前辈?哦对了,方才的事······”他刻意在最后顿住,话音止。
祁玄通无奈地捂脸,转眼便换了副模样,和和气气地搓着手,笑道:“嘿嘿,你这话中听啊,我大人不记小人过,怎么会跟一个毛头小子斤斤计较?好了好了,小腰子,今天就不练那些乱七八糟的了,大伙也早些进屋,赶紧准备一下,我肚子早就饿了,老陈的手艺,哎呀,真是无论何时都叫人嘴馋呐。”
杨四年扑哧一笑,随即嘟囔起一句:“怎么仙人也会肚子饿呢?”声音不大,众人似乎并未听见。
方百草与祁玄通邻座,这位子并非他们二人选择,只是迫不得已在所有人都落座后,独独他俩慢了一拍。
“老方啊,你说咱俩认识怎么也有个半百年了,这么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还真是不多。上一次这样,怎么也有个五十年了吧?”祁玄通感慨时事,那是一段属于他们的陈年往事。
祁玄通借着酒劲,也不顾什么天机泄漏,更管不着什么因果报应,在化凡日,他只是想着畅所欲言,即便天道真来了,他也有自信硬抗十方雷劫,然后潇洒遁去。
方百草点头,神色意外平静,难得如此其乐融融的氛围,他也不想扫了兴,与祁玄通的陈年恩怨他一并抛掷脑后,今日过后再记着也无妨。
“哼,你可知你我第一次见面是怎样一个情形?”方百草似乎想起颇为愉悦的一段光景,嘴角微微展开,笑得从容。
“你还有脸提!当年你刚出山便被山下的妹妹给勾了魂,要不是我啊,你早就成了人家的阴阳茶壶,不知在哪了。”祁玄通酒后乱言,全然不顾方百草的脸色。
只见方百草面色顿时一沉,“是么?我怎么记得那日是你说的‘这姑娘姿色尚佳,不如让我品尝品尝’,究竟是谁被那帮女子抓了去?”
杨四年等人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主厨的陈师傅,他的道行在这两人面前颇为微不足道,能够听取这等高人的八卦,也算是人生的一等幸事。
“你少来,我可是记得清楚,为了那个姓徐的姑娘,你差点自断灵根,废了一身修为,你还有何话可说!”祁玄通似乎知道不少方百草的秘辛。
此时,方百草的面色莫名动容,眼神闪烁不定,不再言语。
这一举动反倒是令林江别与杨四年颇为好奇,祁玄通口中的这位姓徐的姑娘,莫非竟然是他们的师娘?
祁玄通眼力极佳,见两人动了念头,随即便立刻接道:“你们两个臭小子,别看你们这师傅平日里正经的像个木头,五十年前呐,他可是一位痴情郎,在丰洲云海风榭的时钧圆里头,他第一次见到那位徐姑娘,哎哟,一见钟情,嘿嘿,还记得那时候他看人家的眼神,目不转睛。”
方百草咳嗽两声,祁玄通却不为所动,接着道:“不久,他们两个就相爱了。那一日啊,花好月圆,就在他们将成阴阳之好时,你猜怎么着?他那老丈人突然出现,那人神通广大,一眼见着老方,便方言说他此生将止步于神游七境,说他不配娶自己的女儿为妻,就这样棒打鸳鸯啊。”
“结果你猜怎么着?老方这家伙啊便在一夜之间冲进徐家福地,一人一剑杀进杀出,好不威风!只可惜,他那老丈人只是一掌便教他经脉寸断,险些丧命。若不是我及时出手救了他一命,哼,他早就死在那里了。”
杨四年心头一惊:“想不到师傅还有这般往事,那之后呢?师傅现在的修为恐怕早就超出那徐家老丈人了吧?为何不见······师娘?”
祁玄通夹起筷子一口肉,一碗酒,大笑道:“你是不知啊,自那之后老方晴耕雨读,拼命修行,终于在两年后踏出神游,闯入逍遥八境,还自修出一式‘百草枯荣’,那气势,排山倒海,强压徐家老丈人窥道九境巅峰。”
话锋一转,他的语气骤然下沉:“可惜,那时为时已晚,徐家姑娘听闻老方被他爹一掌打的半死不活,竟以为他早就死无全尸,于是便在某日雷雨时,自我了断了。”
祁玄通的话音至此,方百草的眼角已闪烁着一丝泪光,想来师傅对那徐姑娘仍然有情未了,只是可惜了这段本该流传千古的佳话。
“前尘往事渺渺如烟,过去便过去了,旧事重提,我心虽未泯,却也不再沉溺,反倒是在那日得知真相后一朝窥道,修为大增。说来也可笑,本来谁都以为我将止步神游,谁料天道难以捉摸,天意更是难料啊。”他轻叹一口气,仿佛将五十年来的压抑全然吐出。
“小师傅小师傅,我听大师傅说你和方先生的关系不大好,这又是为什么呀?”小腰子忽然插嘴问道,谁料陈师傅一巴掌按住他的小脑袋,一如既往以一副凶神恶煞的脸瞪着他:“臭小子,不该问的别问,为师不是早就教过你么?”
方百草伸手止住陈师傅,笑容和蔼:“无妨,既然他方才讲了一段我的往事,那么接下来便由我来讲下去吧。”
祁玄通大惊失色,像是听到了什么噩耗,兀自喝着酒,不再吭声。
“他与我本是丰洲中人,同门同师,我出山那一日,他也恰好闭关结束,被师傅派出与我一道入世修行。我与他关系恶化大抵是在出山十年后的元洲齐名山百川问道时。”
“那一日,他与我同登浩然石台,本是决意同争那问道大会的上流之席,谁料他竟为了取胜不择手段,设计暗害对手,害的对方道心蒙尘,修为一步从神游跌落化海五境。”
“东窗事发,大会管事最终还是发现了猫腻,最终导致我们师门蒙羞,师傅也跟着被世人诟病,自那日起我与他便结下了梁子,隔阂愈深。”
祁玄通坐不住,突然插嘴喊道:“你放屁!我从未耍过什么手段,分明是他自己早有问题,我只不过是指出其修行的缺陷,谁知他怒火中烧,自己修得走火入魔,结果偏偏赖我说是我背地里耍手段。你可知道那时我早早步入窥道九境,我何须为了取胜陷害一个区区神游七境的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