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军中就吹起了集结号。那低沉冗长的号声,在山坳中来回激荡。许衡赶紧叫醒了自己这一什的兄弟们,就着山泉洗了脸,再赶到伙房处领了六个烙饼,背起沙袋就开拔了。
这已经是第五天了,沙袋还是那个沙袋,只是路程越来越长。从高岩到楚集镇,听别人说,至少有一百四十里,比昨天又多出了二十里。如果一路平坦的话,多出二十里也不是难事,顶多多花费半个多时辰。怕就怕上坡多,背着沙袋爬坡,两只脚就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许衡这一什的十个人,一边大步流星地赶路,一边啃着烙饼。一个小个子说道:“听说咱们左武卫有一百多个弟兄,实在撑不住了,昨天还留在蔡家甸,没有跟着来高岩,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道:“胡集到蔡家甸才一百里地,就有一百多人撑不住了,从蔡家甸到高岩,一百二十里,怕不有更多的人溜号才怪呢。他娘的,这些人怕是纸糊的罢。”
“那是肯定的了,昨晚吴世恭那一什人,就有两个兄弟赖在地上装死,说是起不来了,今日十之**怕是溜号了。”小个子说道。
一个矮胖子道:“嘿嘿,老子还亲眼看见有人将沙袋一头弄破,把袋子倒空跑路的。你们想想,轻身上阵多省事呀。别说一百四十里,一天走个两百四十里,也不在话下。”
小个子道:“那不可能罢,一个空袋子到时怎么交差?欺瞒上司,最低二十军棍是少不了的。”
“只要自己这一什的兄弟不说,又有谁知道呢?临近目的地的时候,瞅空子在路边挖些土填进去,到时一样交差。”矮胖子说道。
小个子道:“我们也这么弄行不?反正是散兵游勇,各自为阵。你们看看,这几天我们四卫的官兵都是混杂在一起,上面只说到达目的地就行了,不必保持队形,也不必每一卫的人齐头并进,越早到地儿,越早休息。”
“少说那些没用的!听我叔父说,我们这四卫是要上战场打突厥的。突厥人的厉害大家伙都晓得吧,到时打败了,要逃命的时候,恐怕都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现在吃点苦头,逃命的时候多一线活命的机会,哪个划算,你们看着办。”十夫长许衡说道。
许衡是右骁卫大将军许奎的同乡,按辈分来说,许衡确实是许奎的侄儿一辈。
一听许衡如此说,小个子没吱声了。络腮胡子道:“许兄弟说的是,我们背个沙袋,一天能跑一百多里的话,到逃命的时候,你总不可能还背着沙袋吧,到时健步如飞,说不定突厥人骑着马都追你不上。”
矮胖子讥笑道:“你傻不傻呀,两条腿的人能快过四条腿的马么?那人家还骑马干嘛,不走路得了?”
“你才傻呢,”络腮胡子回敬道:“你知不知道‘一马平川’是啥意思?马在平地上还凑合,像我们这样上坡下坡的,马绝对快不过人!再说,山上还有树木呢,人可以在树丛中左绕右绕的,你骑着马试试?”
小个子又开腔了:“突厥住的地方就是一马平川,你以为像我们洛阳这一块啊,打仗还能让你挑地方么?”
络腮胡子一窒,愣是让小个子给噎住了,想了半天才说:“那你们也跟着溜号呀,也跟着把沙袋倒空呀,没人拦着你们。”
许衡一什人混杂在大部队中,一边说话解闷,脚下也没闲着,晨光熹微时,便已走出了十多里地。
每天自天不亮出发,到晌午时分,大部队基本上能保持住形状,沿着驿道及驿道附近的小路进发。一旦过了午时,部队就越拉越长,首尾相距四五十里。许衡一什人始终处于比较靠前的位置。
午后不久,天色越来越阴沉,刮起风来。到申时许,寒风中夹着细雨,细雨中还裹着雪粒儿,且有越来越大的架势。
许衡心里一紧,吹点风没甚么关系,还凉爽一点,但下起雨来,可不是好兆头。到时背上的沙袋让雨一淋,就会越来越沉。许衡想到此处,便不住地催促自己那一什人赶紧走,越快越好。
目的地楚集镇,也仅仅是一个大体的位置,按照徐驰的严令,官兵是不允许进入集镇的。每一卫的官兵距离五到十里扎营。因为要背负沙袋,所以每一什所带的扎营设备也是极其简陋,除了一块军用的油毡之外,再无长物。
许衡所在右武卫的扎营点处于第三顺位,事实上离楚集镇还有七到八里的脚程。当许衡在驿道旁看到那块“右武卫扎营处”的牌子时,心里说了声“谢天谢地”,赶紧带着自己那一什人从驿道拐入了右侧的一处山坳中。若是再往前走个七八十多里的,沙袋难保不会淋湿,明日可就有罪受了。
当地县令早已带了县衙衙役,并征用本地民壮,搭好了伙房。官兵只要到达驻扎地,卸下沙袋搭好营帐,就可以去伙房领取食物。
许衡走入右侧的山坳时,发现一个十六七岁的农家少女,打着油纸伞站在路旁。那少女对许衡一行人说道:“快跟奴家来罢,衣服要淋湿了。”
本地农户在几天之前就接到了县太爷的指令,征用的民夫算在本年的租庸调之内,所以所到地方的农户们还是比较踊跃的。搭灶做饭的活儿毕竟比征用去开驿道、修河道要轻松得多,又是在家门口。
许衡这一什在许衡的带领下,每天都冲在最前面。当地农户也是图个新鲜,往往对刚到的官兵格外关照。当一卫官兵全到齐了,一两万人,才一两百个民夫,想关照也关照不过来。许衡早就注意到了这个情况,所以每天食髓知味,一个劲儿地往前冲。抢到前面,能更早休息不说,吃的东西,住的地方,都要优于拉在后面的兄弟。
除了大将军、中郎将、偏将及各部旅帅能暂借农户办公开会之外,普通兵卒是不允许进农户的。许衡一什是最先到达的,虽不能跟着那少女登堂入室,但凭借先到的便利,在人家的屋檐下搭个帐篷,还是可以的,至少比搭在露天野外好多了。
许衡说了声“多谢娘子”,便跟着那少女屁股后面,进了一处较大的农舍。许衡等人卸下沙袋,喘了口气,就打算找处能遮风的墙垛把油毡搭起来。
那少女道:“奴家听太爷说官兵要来,奴家早早就将房间腾出来了,哥哥们怎么还住在外头?”
许衡心想,这处山坳顶多就二十户人家,哪有份儿轮到我们这些普通兵卒?能借一处墙垛遮遮风就谢天谢地了。
许衡对那善良的少女笑道:“你那腾出来的房间恐怕只有当大官的才住得,我们这些冲锋垫马蹄儿的,可没那个福份。”
少女歪着头想了想,那年轻兵哥哥的话也在理儿,便对着许衡灿然一笑说:“正房住不得,柴房总住得罢,奴家隔壁就是柴房,你们住那里边,至少有三面不通风的,岂不好过墙垛下?”
许衡一什人大喜,便由少女领着,转到农舍后头,果然有一间柴房。许衡对那少女千恩万谢的谢个不停,少女不由俏脸绯红,对年轻英俊的许衡很是有些好感。
待许衡一什安顿下来,右武卫陆陆续续就有官兵进了山坳,到处寻找能遮风避雨之处。许衡留下几人占着柴房,带着另外几人在少女的带领下,转过一处小山头,便到了农家的碾场。农户搭建的简易伙房就在地势相对开阔的碾场上。
这时,雨倒是停了,雪片儿却飘飘摇摇地撒了下来。天也黑得格外的早,还没到酉时,碾场上就点起了火把。
趁着到的人不多,许衡几人赶紧舀了几口热水喝,领了几个饭团,躲在树下吃了,又赶紧回柴房换下另外几个人来。
许衡一什人吃饱喝好,取了些干草盖在身上,就在柴房中躺下了。晚上休息得越好越充分,第二日的精气神儿就越充足。
到戌时时分,许衡正迷迷糊糊着,就听到一伙子人进了那少女的房间。当中一个大嗓门的,对着众人发号施令的,许衡听出来是右武卫大将军武德宗的干儿子武安民。
那武安民虽是个干儿子,却仗着他干爹的威势,在军中飞扬跋扈,谁也不敢得罪他,就连几个偏将也要让着他三分。
那武安民吩咐几个亲兵盘踞在这处农舍的前面,不允许其他的官兵进来了,自己一个人进了紧挨着许衡柴房的那间房子。
武安民往床榻上一躺,就对着外头大吵大叫的:“他狗日的陈秦,把老子累死了,你们快去给老子打水打饭来,怎么还没动?找死啊?”一会儿又听到那武安民在自言自语的:“嘿嘿,他娘的,敢情这房子是女人的闺房呀,还带着香味儿呢,嘿嘿——你们这些狗日的,快去给老子看看,哪个人家有可人儿,给老子寻个来解解馋,这几天可想死老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