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已过,东风解冻。若在北地,此际仍是风已暖水犹寒,然都中金陵地处江南,早已是一派落梅翩翩、柳丝缠绵的春意盎然。
金陵城三山街,襄国公府内院里,一众人进进出出甚是忙碌。上房大丫头茯苓半条腿跨进还砚斋,一壁回首对身后抬书案的小厮们叮嘱道,“仔细些,别磕着碰着了,这东西可金贵,就是咱们府上也再找不出第二件来。”
身后之人唯唯称是,还砚斋里头的人听见动静,忙迎了出来,三五个穿红戴翠的丫头堵住正房门口好奇张望,又见打头的是茯苓,都赶着上前叫姐姐。
茯苓被一群莺莺燕燕声围住,不由笑道,“小姐们可都不用干活了,借着这功夫偷懒,仔细太太知道了可不依的。”说着朝正房内望去,因问道,“都收拾妥当了?”
还砚斋的大丫头漱玉回道,“姐姐放心,一早就拾掇利索了,只等着太太来看过,还有哪处不妥,或要添置或要更换,咱们立时就按太太吩咐的办。”忽见小厮们抬着书案跨进那窄窄的院门,便好奇道,“呦,这又是什么稀罕物事?”
丫头们亦循声望去,定睛看时,见小厮手中之物不似寻常书案那般以佳木制成,却是通体用琥珀镶嵌,随着由远及近移动过来便在日光下发出温润的澄黄金光。众人一时都瞧着新鲜,凑近了去看,不觉又发出阵阵惊呼,只见那琥珀书案的台面竟是用一整块剔透的琉璃做成,最奇的还是那琉璃下面盛了一汪碧水,正有一金一红两条锦鲤悠游其间,好不畅意!
待小厮们将书案搬至房中安置好,众人一时还围着七嘴八舌个不休,漱玉笑问道,“这是太太专给大姑娘预备下的?可是难得,竟比二老爷屋里的紫檀书案还好,不说多贵重,却透着新奇有趣儿。”
茯苓笑道,“你们懂什么,这原是暹罗国上贡之物,昔年是太爷得了皇上赏,一直也没舍得太用,就搁在那库房里头。前儿是老太太说起大姑娘学问好,文房上的一应物事马虎不得,才想起它来,连忙叫太太开了库房找出来。”
众人又是一番啧啧称奇,漱玉点头笑道,“原来如此,咱们家大姑娘还没回来,就已是珠玉玩器堆满绣房了,可见老太太、老爷太太多疼她。”
茯苓道,“那是自然,大姑娘怎么说也是二老爷嫡出的长女,这些年虽养在外祖母家,到底也还是姓周,一笔可写不出两个周字来——况且这里头还有一层意思呢。”
漱玉听出她话里有话,知道她欲显摆自己是上房得脸之人——通晓万事,心内虽不屑,面上却含着几分好奇道,“是什么意思呢,好姐姐,也说给我们听听?”
茯苓果然面有得色道,“这也不是什么难猜度的,你们想想,大姑娘的外祖家是什么人,那是当今皇上的姑母,本朝最尊贵的寿阳公主。大姑娘如今长到十五,在公主府什么好吃好玩的没见过,咱们老太太便是不肯让她瞧低了去,竟是和公主府比着来呢。就说刚才那书案,早前二老爷见了,原也道了一声有趣,因是太爷的东西总要问过老太太一声,谁知老太太却没应这茬。二老爷素来最得老太太宠,眼看着却要被刚回来的闺女比下去了。”
见她摆出一幅无所不知的样子,便有人问道,“姐姐随太太见过大姑娘不曾?究竟是怎生模样?听人说她相貌随了母亲昭阳郡主,是个绝色的呢,不知比三姑娘如何?往常咱们说起来,三姑娘可也是京师数一数二的美人。”
茯苓轻哼一声,淡淡笑道,“那昭阳郡主长什么样谁见过来?我只瞧见过咱们太太的姿容,那才是世人不及的。三姑娘小小年纪,才貌连皇后娘娘都亲口夸赞过,想来这世上也没几人能比得过。”
漱玉腹中冷笑,这茯苓明明不知人家长什么样子,偏生避而不答,又夸赞起自己主子来,她颇有几分瞧不上那拿乔的模样,便笑道,“姐姐真真是太太屋里最忠心的一个,事事都向着老爷太太,和三姑娘。才刚还为这琥珀书案替老爷打抱不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什么时候被指派去外书房伺候了,老爷很该调了你去呢。”
茯苓听她语带讥讽,一双清水眉登时倒蹙,笑着伸出手就要拧她的脸,口中只道,“烂了嘴的小蹄子,竟敢打趣起我来,看我不撕下几块肉来不算完。”
漱玉笑着拧身闪开,一壁向外跑去,两个人你追我躲的闹成一团,正嬉笑间忽然一抬头,望见院中站着一个穿白绫道袍的清秀少年,两人忙停住,收敛容色唤了一声,三爷。来人正是襄国公府的三少爷,周仲莘。
茯苓见周仲莘来了,扭身先转回了房中,漱玉无法,只得上前问道,“三爷来还砚斋,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周仲莘摇首道,“我来给太太请安。”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上房的白芷姐姐说太太在还砚斋。”
漱玉含笑道,“太太今儿去了舅太太府上,还不曾回来,三爷要么先回去罢。”周仲莘迟疑一刻,低声道,“太太不在,可否请茯苓姐姐出来说几句话,我有事请教。”
茯苓在屋内早听见了,却装作不察依旧和丫头们玩笑。半晌见漱玉进来,将她拉到一旁,低声道,“你也好意思,一个小爷在外头巴巴得说请教你,还不快去呢,好歹他也是主子。”
茯苓撇嘴道,“我知道他是主子,是他要找我,就等一时半刻的急什么,左不过是为金姨娘那点子事,和我有什么相干。”说着仍是不急不缓地出了房门。
周仲莘见茯苓一动不动地站在廊下,只得行至她面前,含笑道,“姐姐辛苦了,忙了这些日子。今日姐姐开库房可曾取了姨娘的药,若是不曾,麻烦姐姐再受累跑一趟,姨娘这会儿正等着用,再晚了就不好了。我这厢多谢姐姐。”一面说,一面对着茯苓深深一揖。
茯苓略略侧身避过,道,“三爷这话差了,姨娘的药我前两日就已取出来交给翠羽。太太一再吩咐,家下人等求医用药最是第一等要紧事,再错不得,我并不敢耽搁。三爷还是回去好生问问翠羽罢。”
周仲莘见她作态,无声一叹,知道自己在她面前讨不得药,可病人却等不急,心下焦灼,待要再开口求恳,忽听得外头丫头们报,太太来了。
茯苓一听忙越过周仲莘,朝门口迎去,一时众人都从房内出来,站在院子里。只见几个仆妇簇拥着一位身着青素绫袄,沙绿绸裙的年轻妇人进来,那妇人面容清丽温婉,嘴角挂着一抹柔和的清浅笑容,让人观之便觉可亲——正是襄国公府的二太太段氏。
段夫人行至近前才看见周仲莘,笑问道,“莘哥儿也在,今日下学倒早?”周仲莘先向母亲恭敬问好,方欠身道,“儿子放了学便来给太太请安,太太今日去舅母家可还顺遂?”段夫人含笑道,“都好,你舅母还问起你们姐妹。”
茯苓跟在段夫人身后,听太太停住了话头,见缝插针道,“太太去里头检视检视,我瞧着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大姑娘是明日从苏州府启程,水路不过四五天的功夫也就到了,太太若有什么要添置的,也还来得及。”
段夫人笑着点点头,不过去内间转了一圈,略作了几处指点,便又出得院中,却见周仲莘仍是垂首侍立在廊下,站得极是规矩,当即和悦笑道,“莘哥儿今日怎么了,可是学里犯了什么错,要我替你在老爷跟前遮掩?”
周仲莘面带羞惭道,“儿子有愧,前日已得了老爷申饬,还未向太太请罪。”段夫人温声道,“莘哥儿言重了,老爷是为功课上的事说了你?”
周仲莘颌首道,“是,早前老爷问儿子史书,因问起隋二世而亡,谁为兆乱之首,儿子答是炀帝。老爷便批评儿子读书不透彻,不求甚解。那隋书上原说了,是文皇后溺宠废嫡,开昆弟之隙,始为乱亡之本,因此教导儿子长幼嫡庶绝不可乱。儿子犹是将老爷的话铭记在心。”
段夫人听罢,莞尔道,“你是个有心的孩子。”周仲莘恭谨道,“儿子记下了,自不敢有违嫡庶之道,因此也向老爷恳请不必将儿子记在太太名下,这原是之前姨娘想左了,一时口不择言的话,当不得真。儿子虽非太太亲生,但心里一向只有太太,您自是儿子的母亲,也是儿子此生都会恭敬侍奉的长辈。”
段夫人轻叹一声道,“你这孩子,偏生这么多想法,我倒没在意这话。老爷如今年近不惑,只得你一个儿子,我自然也满心疼你。”她笑得一笑,又关切道,“你姨娘的病可好些了?”
周仲莘愈发恭谨回道,“吃了几幅药,尚无起色,大夫说该用人参调养。儿子想着太太近日诸事繁杂,又要迎大姐姐回府,些微小事不足挂齿,便不敢来叨扰。”
段夫人摇首埋怨道,“怎么不早说,金姨娘的身子要紧,且也没什么烦难的。”她转顾茯苓,吩咐道,“去库里给金姨娘取些人参,要上好的高丽参。”
周仲莘闻言,身子一松,却也不敢舒缓的太过显眼,忙对着段夫人深深一揖道,“儿子替姨娘多谢太太关怀。”
段夫人和悦一笑,站在夕阳地下,望着周仲莘和茯苓一前一后的离去。她柔婉的面庞笼罩在落日余晖里,闪烁出几分描金镂画般的光华,慈悲美丽的宛若一尊镀金粉彩的菩萨肖像。
几百里外的姑苏城里,天色将晚时落了一场春雨,正是草色新绿,莺初解语。那襄国公府里的大姑娘周元笙和表姐薛岚用过晚饭,各占了一边软榻,正自吃茶闲谈。
薛岚拈了一颗嘉应子含在嘴里,甫一入口倒被酸得一激灵,蹙眉道,“这果子盐落少了,却还不够甜。就如同我现下的鼻子一般,都是酸酸楚楚的。”
因晚间春寒尚有几分料峭,周元笙便捧着手炉,一面用银簪子拨弄了香灰,闲闲笑道,“你那是前儿的风寒还没好利索。”
“好个没心肝的丫头,我不信你不懂我的话。”薛岚笑嗔道,“眼见你明日就走了,原来却也不惦记我,可叹我操了这一世的心,为着你,竟是全白费了。”
周元笙本来心里空落落的,被她一逗倒忘却了那些烦恼,笑问道,“哦?你又为我操的什么心?这般舍不得我,干脆和我一道回金陵,那公府虽不如外祖母这里,好歹也有地方安置亲戚。”
薛岚忽然狭促一笑道,“我才不去呢,这世间哪儿有好过姑苏的地方,就算是京师我也不向往。何况,你也不必带上我,我劝你这趟回去,那些衣裳头面、书画器具,一应都少带些罢,过不了两日可就又该回来了。”
周元笙不解道,“你怎么知道?外祖母和舅母是不是告诉你什么了,是不是过些日子就会派人上京去接我?”
薛岚闻言,故意做出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笑着缄口不言。周元笙心下却着紧此事,沉不住气地催道,“是也不是?外祖母有没有说过这话?”
薛岚噗嗤一笑道,“这话还用祖母去说?咱们家谁最不希望你走,谁最盼着你回来,你只细想去罢。”
周元笙挑眉笑道,“怎么,那个人不是你么?”薛岚盯着她的脸看过一刻,笑叹道,“果真是个没良心的,和我都不肯说实话。可怜二哥哥对你那般好,我不信你不知道他的心意。”顿了一顿,忽然伸手点着周元笙的眉心,道,“所以我说,你早晚得回来,早晚得是这薛府的女主人。”
周元笙低眉一笑,轻声道,“我不是不肯说实话,只是实话该是——全不由我们自己做主。舅母待我自是跟亲女儿一般,我心里当然欢喜能长长久久留在她身边。可我到底是周家的女儿,总该回去侍奉祖母、父亲。”
“这是正经道理,任谁都拦阻不得。”薛岚点头道,“可也未见得你就回不来啊?”
周元笙望着表姐明艳的双眸,摇了摇首道,“我这次回去还有旁的事要做。固安公主到了将笈之年,皇上要为她挑选侍读,京师三品以上人家的女孩都可以参选,这是明话罢了,实则也不过就是那几个人家,周家便是其中之一。”
薛岚大略一想便即明白,点着头道,“周家现是皇后母家,你父亲也算得是国舅老爷,当然轮得上你家。”她忽然双眸一亮,旋即深深皱眉道,“听说太子妃薨逝一年,皇上皇后要再为太子选立正妃,这侍读的名目,该不会就是给太子相看人选罢?”
周元笙点了点头,笑容便有几分意兴阑珊。薛岚追问道,“这话你如何得知的?”周元笙道,“是外祖母有天叫了我去,亲口对我说的,又将这里头的一点利害关系讲了两句。”薛岚忙问道,“那祖母什么意思,可是要助你选上,还是……想要把你留在身边?”
这话却让周元笙无从作答,她想着那日外祖母同她一番推心置腹,那略带忧愁,欲言又止的神色,心里一时也难辨其意,便即垂目笑了笑,不置可否。
“那可不成,我还指望日后唤你一声嫂嫂呢。”薛岚惆怅道,“可惜二哥又去了扬州听讲学,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你竟不能辞他一辞。”
周元笙心内一叹,想到明日启程,那送别的人群中,竟不会有薛峥的身影,神色微微一黯,忙又拿起一颗盐浸金桔放入了口中。
“不要紧的,二哥很快便会上金陵去。”薛岚忽然拍手笑道,“今年春闱在即,二哥是应天府解元,此番得中进士当不费吹灰之力。既为天子门生,日后长驻京师,岂不还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周元笙听她这般言语,心里蓦地一松泛,淡淡一笑,那笑意便带了几分娇艳,几许妩媚,一面在心中想着,薛峥大约会去金陵看她,只是届时他们再难像从前那般,在一处赌书泼茶,闲话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