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道路拥塞,李锡琮一行也只得立在原地,随着人群一道抬首仰望。周元笙将帷帘掀得开些,用力看向那少女,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隐约可见她娇艳姿媚,身形婀娜。但周元笙自己是个美人,母亲又有国朝第一美女之称,于美之一事上可谓见多识广,何况美人见美人,常带着比寻常人更苛责刁难的眼光,只着意挑其面容上的缺点——这就好比文人相轻,是一个道理。
周元笙正兴致勃勃的拣着美人的瑕疵,一面揣测其人是不是京师正当红的花魁,忽地眼前一亮,那美人身后缓缓转出一名长身玉立的男子。一领月白直衫,玉簪束发,双目奕奕,顾盼之间神采从容,只是眉尖微蹙,便平添了一抹无处释怀的别绪离愁。
她先是一震,继而一惊,万没料到会在此地碰到这位薛二公子,她的表哥薛峥。
周元笙不错眼珠地瞪视了一刻,猛地想到一旁的李锡琮,忙转顾其人,心头倏然又是一跳,李锡琮正回首带笑看着她,只是那笑意,该称作似笑非笑更为合宜。
来不及多想,周围人群便又发出一阵骚动,却见薛峥施施然落座,手中擎起一根玉箸,而后对那抱琴少女点头示意。后者应以微笑,旋即将春葱一般的手指一轮,众人耳畔已响起清丽缠绵,珠落玉盘的乐音。
少女拨弄琵琶之声引人沉醉,过得片刻,薛峥缓缓举箸,随着音律敲击起面前一支琉璃盏。一阵清冽鸣音过后,他忽然启唇吟唱,“明月皎皎,光耀罗帷。素手弄弦,年华已碎。佳人回顾,入我梦来。蹁跹身姿,烟波画船。独立檐头,共饮江水。佳人回首,相思与谁?岁月忽逝,心驰神伤。昔日云鬓,展眼成霜。草木黄落,光阴茫茫。人生一世,愁思与谁?独立斜阳,垂首彷徨。”
一曲罢了,围观者轰然叫好。只是这唱词,众人听了不过在心内唏嘘感慨一阵,所倾倒者仍是那美貌少女和本朝最负盛名的才俊琴歌相和。可于周元笙而言,这唱词却是字字有故事,句句有出处。
她不由怔忡起来,情不自禁地将帷帘撩得更开,露出一整张脸来,为的只是看清此时此刻薛峥眼中的神色。自然是惆怅的,甚至还带着一抹与他的潇洒颇不相称的寂寥落拓。
可她不甘心,偏偏要在他脸上寻到一点自怜自得,她不信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抛洒写意自己的青春年华,过往岁月,就只为了追忆,只为了感伤?
这世间人人都是戏子,若没有足够多的观众,没有足够盛的声名,谁又肯这般费神卖力的演出?
薛峥此际神色黯淡,放下手中玉箸,于层楼之上,漠然俯瞰众生。身畔美人业已将琉璃盏斟满,含笑递至他手边。他淡淡颔首,接过一仰而尽。
本朝并不禁官员狎妓,是以他今日才会堂皇现身此处,又因近日诸事不遂,心中感慨万千,方才将昔日所遇所思,把酒吟唱。他搁下酒盏,微微一叹,目光无意识地掠过人群,片刻之后,终是在不远处瞥见了故人的面容。他神色震了一震,随即已望见了故人身畔,那昂然直视他的冷峻少年。
薛峥情急之下,腾地从椅中站起。玉人绮丽如昔,眉梢眼角却含嗔带怨!他心中狠狠一疼,如果说适才一番举动尚有做作的成分,目下则是又惊又痛。阿笙该作何想,她身边的阴郁亲王又该作何想,略一思忖,已是冷汗涟涟。
周遭人等已怀着兴奋逐渐散去,一时周元笙蹙眉无语,李锡琮面沉如水,薛峥急迫难耐。半晌,方听李锡琮沉声下令,命车马继续前行,却是再未回顾周元笙一眼。
转至府邸,回到上房,夫妻二人各自更衣。周元笙心内有一线忐忑,打量李锡琮已恢复一派云淡风轻,遂遣退了房内服侍之人,想要寻些话题。忽听李锡琮轻轻一笑,道,“难得王妃这般殷勤,所为何事?”
周元笙不由一愣,才发觉自己正端起茶盏,若不为他这句话,想必此刻已将这茶送至他面前。察觉自己确如他所言,登时面容一僵,回身便将茶盏搁下,拧眉道,“你这人可是见不得别人对你好?”
李锡琮撩袍在榻上坐了,拈起一颗梨肉好郎君含在口中,半晌优哉游哉地点了点头,“你这个人,却是极爱恼羞成怒。”
周元笙瞥着他,道,“你不必讽刺我,咱们今日倒是把话说开的好。”回身远远坐在书案前,接着道,“我和那人从前有过约定,这事我不瞒你,也瞒不着你,你早前躲在暗处曾听得清清楚楚!既然一早知晓,做什么又拿腔拿调?”
李锡琮听了一笑,眼中流露出几许无奈无辜的气象,慢悠悠道,“我何曾说过什么,又何曾做过什么?”
“就是你没说什么,可满身满脸满心都写着呢,阴阳怪气的做给人瞧!”周元笙怒道,“别忘了是你先求娶我,并不是我死乞白赖要嫁给你。”
李锡琮听罢,拍掌笑起来,“不错,你说的对。”脸上的笑容倏然凝结,话锋一转,道,“可你已然嫁了我,那便请你也谨守为人/妻子之道。这般质问夫君,并不是贤妻应有的样子。”
见周元笙咬牙鼓腮,正自运气,李锡琮忽然自榻上坐起,行至她面前,拿起方才那杯盏在她面前晃了晃,低声笑道,“譬如这茶,若适才递给我,也许我心里的气,心里的苦就都消了。你就真的这么不愿意讨好我,或是,你根本就不屑讨好我?”
周元笙睨着他,冷冷一笑道,“我又没做错事,为什么要讨好你?”
“正是,你并没做错事!”李锡琮点了点头,略略正色道,“今日的事与你毫不相干,薛峥写了什么,写得是何意思,皆与你无涉。所以我无谓生气,你也无谓恼恨,这原是多么清楚的一桩事,何以竟招来这些冤枉的口舌官司。”
周元笙闻言,先是狐疑地盯着他看,想着他这话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一时未明,便即扯出一缕浅笑,道,“你当真是个聪明的,善识人心,明辨是非。”顿了顿,又补充道,“从前夸口说自己胸襟开阔,果然不错。”
李锡琮目光流露赞许之意,点头笑道,“你记得这话就好,我尚有许多好处,留待你慢慢发觉。”说话间,便换上了一副洋洋自得的嬉笑模样,不单如此更是身子轻轻一跃,坐在了面前的书案之上。
周元笙不由白了他一眼,以手支头撑在桌上,想了想笑道,“旁的好处还未觉出,只是这猜度人心,察言观色的能耐,着实令妾身钦佩不已。”
李锡琮不禁朗声笑起来,“多谢王妃美誉。”笑罢,才缓缓道,“我若不是靠这点本事,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他语气里分明没有一丝自怜,却令周元笙心中微微生恸,忙转了话题,仰面笑问道,“依你说,才刚那曲子作的如何?”
李锡琮轻笑两声,摆首道,“词好不好,要看是否应景,是否有感而发。我不知内中故事,无法感同身受,便不觉得好。”
周元笙嗯了一声,稍一回味,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幽幽问道,“那你可有兴趣知晓,内中故事?”
话才说完,李锡琮已摇头道,“没兴趣。”见周元笙微微怔愣,便笑了笑,“那是你与旁人的故事,你从前的故事,我不想知道。”
“哦?你对我的从前没有兴趣!”周元笙蹙起眉头,佯装嗔意,轻声道,“或许是对我这个人,也没什么兴趣罢。”
她说完,只盯着他瞧。他眯着双目,让人看不清里头蕴藉着几分温度,或是根本没有温度,只有越来越浓的情愫渐渐弥漫上来,盖过了一闪而逝的,那一点点失落。
她有些恍惚,只疑心自己看错了,正待发问,他已伸出手来,两根手指抵在她下颌处,将她的脸抬起,声音暗哑道,“我只对我的妻子有兴趣。”
周元笙愤而挥臂,打落他轻浮的手指,作色道,“没一点正形,满脑子都是……”犹未说完,已被李锡琮再度伸手封住了口。他眼里全是笑意,朝门外一努嘴,只听吱呀一声,却是侍女捧着食盒进来,请他二人用晚膳。
须臾功夫,李锡琮已敛容,轻巧地自书案上跳了下来,看得周元笙只觉好笑。一时二人净手完毕,相对而坐。宁王府晚膳历来简便,不过是些清粥素菜,配上一例滋养汤水,倒也正和周元笙的习惯。
用罢晚饭,各自盥洗了一道。李锡琮复又坐在榻上,闲闲饮茶。周元笙故意躲着他,远远地在床上歪着,正眼也不瞧他,余光却仍是按捺不住,时不时瞥上一瞥。
过得一刻,李锡琮饮尽杯中茶,站起身来抻了抻手臂,望着她,一笑道,“我有些乏了,早些安置罢。”
这原是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令周元笙面上腾地一红,她自然知道这话外的意思,便也有些心猿意马。又见他利索地脱去家常道袍,只余一身柔软素白的中单,灯烛明灭之间,隐隐显出几分清爽,几分飘然。
她看得入神,脑中却没来由的蹦出了薛峥的形容,今日于酒楼之上,他也是一袭白衫,面若冠玉,如芝如兰,明明是风流不羁的做派,偏生在他身上竟也能显出几分端然。她继而想起那唱词,蹁跹身姿……共饮江水……彼时与他朔江而上,相敬如宾却又愉快融洽的画面便闪回在眼前——原来和薛峥在一起时,她不用费心思量,不必用意揣摩,一切都十拿九稳,因为他于她而言,一直都是温柔体贴,予取予求。
周元笙尚且沉浸于往事之中,忽地手腕猝不及防地一疼,只见李锡琮紧紧捉住她的手,面色冰冷中带着愠怒,目光如一道利刃。那样犀利的眼神刮得她面上生疼,只想奋力挣开他的禁锢,一面怒喝道,“你做什么?”
见她脸上已疼得变了颜色,却仍是咬牙不肯呼痛,神情越发倔强,狠狠盯着他瞧。李锡琮心中一沉,猛然间松开了手,用力丢开,冷冷道,“你刚才在想什么?”
周元笙一凛,旋即仰首,直面他,道,“怎么,你连人家所思所想都要管不成?”
李锡琮笑意森冷,直指人心,动作快如闪电,再度捏紧她的下颌,一字字道,“你从前的事,我没兴趣管。可现下你是我的妻子,在我面前想别的男子,做出一幅留恋不舍的样子,我便也没兴趣看!”
话音既落,其人已是转身拂袖而去。周元笙霍地站起,冲口斥问道,“你回来……你要去哪里?”
李锡琮脚下不停,并不回首,冷笑道,“同床异梦的日子,我更加没兴趣!你自回味你的往昔年华,不劳费心相问。”
只听砰地一声,那门已被他用力推开,一阵清冽的寒气轰然入得房中,却不过被他一席一卷,便又被他带出了门外,只留下那扇门兀自震荡不已。
周元笙蹙眉抚着适才被他抓痛的手腕,心中既惊既怒既恨,自己不过一时晃神,脸上带出少许神气,竟也被他捕捉知悉的一清二楚!说他善揣人心果然一点不错,可明明他说过不计较,却又做出滔天怒色,出尔反尔喜怒无常,真教人难以捉摸,猜度不清。
她忿然失神地倒在床上,目光无意识扫到身旁茵褥上的鸳鸯绣纹,心里涌起一阵苦涩,这是她新婚的第三日,她的夫君便为了一些无法宣之于口的事,将她弃之不顾,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