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来人,兰昕是一点也不觉得稀奇。昨傍晚,皇上吩咐敬事房的差事就已经传的六宫皆知了,于是今儿一早婉贵人来请安倒显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索澜也知道因何而起,少不得笑道:“婉贵人来的好早,皇后娘娘刚盥洗完毕,正要梳妆呢。”
陈青青面颊上一抹桃粉的胭脂,衬得她脸色极好,很是滋润的样子。“臣妾许久未曾来长春宫侍奉皇后娘娘梳妆,乃是臣妾的疏漏。望皇后娘娘恕罪。”上前接过索澜手里的牛角梳子,陈青青美滋滋笑道:“若是娘娘不嫌弃,就让臣妾来给您拢发吧?”
兰昕轻轻嗯了一声,也是温和的笑着。
锦澜与索澜对视一眼,心里是奚落这一位婉贵人。漫说皇上还未曾传召她侍寝,即便是传召了,恩宠也远远不会如旁人那样优渥,何必就这样急不可耐的前来请安呢。
“皇后娘娘,臣妾有件事不是当不当说。”陈青青犹豫再三,只轻飘飘的于皇后耳畔说了这样一句话。
一屋子都是侍奉晨起的宫人,许多话当然不便明说了。兰昕对着梧桐栖凤凰的妆镜澹然一笑,平和道:“婉贵人心细如尘,最知道本宫的心思。想来绾的发髻也该是最好看的。你们都下去,这儿有婉贵人陪着本宫说话就是了。”
索澜会心福身道:“那奴婢去择些娇嫩的花儿来,等下给皇后娘娘簪戴。”
“婉贵人有什么话,现下倒是可以直说了。”兰昕看着镜子里的婉贵人,似乎那一抹娇艳的笑意更为浓稠了。只是倏地一下,笑意转瞬泯灭,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在她脸上。
“臣妾自从侍奉在太后身侧,便发觉了一件极为蹊跷的事情。那便是太后成日里总要摆弄几只鸽子。而这些鸽子似乎每一日所见的,都是不同的。”陈青青知道拿捏分寸,什么话能说什么话只能说一半,于是眉眼间的疑惑又转瞬即逝,笑意重新装点了她的面庞。
“鸽子好,最温顺的禽类,又记得路,比识途的老马堪用。”兰昕也没有多说什么,之前他曾经吩咐傅恒去追查信鸽的源头,只是到此时还没有消息。不想这个婉贵人到底是细心的,连太后成日里抚弄了不一样的信鸽也能察觉到。
最要紧的,是她有心与自己说明。兰昕静下心来仔细想了想,皇上能将婉贵人的绿头牌搁上,或许表明对从前的事情没有那么介怀了。于是婉贵人就想着趁机卖乖,最好是能获得自己的谅解。这样的话,她往后的路才会好走一些。
“好了,本宫很喜欢这发髻的样式。”兰昕对着镜子自己的看了又看:“你到底是从潜邸就伺候过来的人了。知道皇上喜欢什么,也留心本宫喜欢什么。”
“臣妾惶恐。”陈青青委屈的跪在皇后脚边:“臣妾一时糊涂,险些铸成大错。虽然皇上已经宽恕了臣妾,可臣妾仍然心中不宁。皇后娘娘,臣妾自从进了王府,就知道自己是皇上的人了。对夫君对皇上,臣妾从来就不曾有二心,只是……只是……”
“罢了。”兰昕打断了婉贵人羞于启齿的话:“皇上既然已经宽恕了你,本宫自然没有什么好介怀的。能侍奉在太后身侧是你的福气,能重新侍奉圣驾更是你的福气。既然有福气,就好好珍惜,本宫知道你是个有心的,必然不会亏待了你。往事已矣,过去的便是过去了,不必再提。”
陈青青连连朝皇后三叩首,每一下都格外用力。即便是隔着厚实的毛呢绒地毯,也一样能听见闷闷的响声。“多谢皇后娘娘宽恕,臣妾必当好好侍奉皇上好好侍奉太后,不辜负娘娘的恩情。”
送走了陈青青,有见过了一众宫嫔,兰昕正想着去瞧一瞧纯妃,倒是皇上来了。“皇上今儿好早呢。”这段日子,兰昕想了很多,也习惯了很多。从前见皇上与旁人亲密,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如今,她却已经彻彻底底的习惯了。
不为旁的,这些女子算计着自己的前程与恩宠,皇上也算计着她们的真心。一来二去,没有谁对不起谁之说,一切不过是红墙金瓦的紫禁城里,千百年不便的宿命罢了。
“前朝平静,倒也没有什么大事儿,朕便想着来和你说说话。”弘历习惯性的握住兰昕的手,轻轻的搁在自己宽厚的掌心里。
“魏常在聪明伶俐,能侍奉在皇上身侧,一定能为皇上解愁吧?不知比之从前的苏格格如何?”兰昕这话出口,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怎么好端端的会提起这件事。幸亏弘历的脸色平静,到底没有什么不同。
“比之从前的苏格格,魏常在倔强得多,且恣意妄为,完全不是小鸟依人的样子。只是胜在她聪明伶俐,倒也是一朵解语花。”弘历如常一笑,平心说道。
兰昕这才稍微释然,表情里慢慢皆是柔和:“才入宫的时候,魏常在不过十四。还是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小女孩儿。骤然获罪,多少也惊着她的心了。何况竹林苑的日子到底清苦,臣妾想让她置身事外,也只好做如此打算。
谁知好不容易挨到现在,能侍奉在皇上身侧了,她身边最要紧的人又遭逢不测。只怕这件事再度伤了她的心。”
弘历很赞同这话,不禁颔首:“皇后说的极是。朕也知道,怀安的事情是朕对不住她。可最有嫌疑之人……朕却不愿相信是她做的。”
“皇上自然没有错。一则没有证据,二则,也未必就没有隐情。”兰昕低下眉目,朗宁道:“只好皇上好生安抚,想来魏常在早晚都会明白皇上的不得意。后宫的事情看似明朗,但其实盘根错节,一点儿都不容易弄清楚。
真的弄清楚了,非但没有好处,只怕会让人更加不安,也折损了皇家的颜面。息事宁人是最好的办法了。虽然是中庸之道,但臣妾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弘历紧了紧掌中的玉手,诚然道:“这些年若不是你殚精竭虑的为朕处理后宫诸事,朕早不知道要烦成什么样子了。听李玉说,起早婉贵人便来你宫里请过安了?”
“多谢皇上赞誉。”这话很生疏也很客套,兰昕却觉得不能不说。“婉贵人的确是来了,且来得及早。说是侍奉臣妾梳妆,实则是求臣妾宽恕其过失。”
“朕能给她的,无非是她想要的一些恩宠。却给不了她情分。”弘历很是坦白,直言不讳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无论从前的事情她是真清白还是假贞烈都无妨。念在她多年侍奉在朕身侧,也念在其父于前朝效力的份儿上,朕都不会再为难她什么。”
兰昕无声叹息,脸上只是温和的笑着。皇上这样做倒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好一个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他把旁人的心看得和他自己一样凉薄了。
稍微转了转眸子,弘历见兰昕穿上了厚厚的帛衣:“你这是要去哪儿?”
“臣妾正准备去看看纯妃。”兰昕毫不避讳:“纯妃自成孕以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眼看着就要诞下麟儿了,臣妾怕她自己吃不消。”
弘历唔了一声,揉了揉眉心:“朕听曹旭延说起,说纯妃的胎很是损耗母体。但也无妨了,这个孩子是她自己决计要的。”
“皇上说的极是。”兰昕险些冷笑出来,是纯妃该死,是纯妃非要为他生下这个孩子。可当初若不是他勉强纯妃去做一些令人不齿的事情,到头来,又怎么会把她逼入绝境。现在倒好,一句但也无妨了,什么便推的一干二净。
究竟爱上了一个什么样的男子?
“臣妾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兰昕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你是想问,待纯妃诞下了皇嗣,当何去何从。”弘历坦然一笑:“朕早有话说,让你亲自抚育纯妃的孩子。对纯妃来说,这是她天大的福气了。”
“多谢皇上。”兰昕想着,薄情至此,也没有什么非问不可的必要了。
谁知弘历却想把话完:“至于纯妃,倘若诞下的是位阿哥,朕便看在两位阿哥的份上,让她安安分分的留在钟粹宫虔心礼佛。朕念在她有功与皇嗣后继,必然不会太难为她。”
“臣妾明白。”兰昕从容一笑。
“你去瞧纯妃吧,朕会养心殿阅折子。”弘历起身,并没有半点关心的样子。
兰昕微微一福:“皇上先行一步,臣妾还要预备些东西。”
弘历微微颔首:“冬日寒凉,你也得注意自己的身子。”
“终究是没有什么不同。”兰昕喃喃自语。在弘历心里,唯有他自己而已。其实她自己也恨透了纯妃,她也不希望纯妃继续为祸。但一个女人,怀着他的孩子,命在旦夕,为何他就没有半点怜悯同情之意?情分在他眼里真的就如此不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