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璟只微微一笑,轻轻揭过此事,然则,他道:“孤鲜少登门,忘了回去的路,可否请人相送?”
自然是要送的,宣平侯一合计,风璟贵为太子,只让小厮丫鬟相送自然没脸。但现在明歌病重、侯夫人今日又如此不得体,他不可能把明歌交给侯夫人一人。
他走不开,无法相送风璟,在场的主子便只有——盛如意。盛如意虽是闺阁弱女,但是毕竟之前也嫁过风璟,让她相送,倒也不会辱没名声。
宣平侯立即道:“如意,送一送殿下。”又歉意地对风璟道:“殿下海涵。”
风璟微微颔首,脊背挺直如松姿鹤形,明月般温和而高远的眸似乎早知如此,只吐出“无碍”二字。
盛如意得了吩咐,自去相送风璟。
横跨池塘的石桥上已经落了好些柳叶,柳叶越来越茂盛,呈现老绿色,这说明夏日将近。
走在风璟身侧,盛如意含着挑不出错的淑女微笑,只尽自己该尽的职责。
风璟如金玉、如音律的声音忽然响起:“攻其必救,你看过兵法?”
他说的盛如意对付侯夫人的招数。以风璟之智,自然看得出盛如意这个局是如何布下,侯夫人精于后宅,老练至及,她自己有如练了金钟罩铁布衫,但盛明歌没有,盛明歌就是侯夫人的软肋。
侯夫人以野山菌布局,高明便在于出了事她可推脱是野山菌本身的毒性,哪怕盛如意要反击,只要侯夫人不接招,以她身为盛如意嫡母的身份,盛如意只能作罢。
然而,盛如意选择了对盛明歌出手,此计谋和兵法之中的“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不谋而合。
只要盛明歌陷入危难之中,爱女心切的侯夫人便会立马相救,甚至阵脚大乱,为了同野山菌抢盛明歌的性命,哪怕马上让人抠盛明歌的喉咙,暴露自己的弱点也在所不辞。
比如曾经历史上著名的“围魏救赵”,便用的是攻其必救之法。
春风自上空涤荡而来,吹扬盛如意玉色的裙摆,她面色冷静,笑意完美却似少了点什么,与适才舌战侯夫人时的激昂完全不同,此刻,她像是真的一尊冷玉。
风也吹着风璟身上的龙涎香,他那张使明月羞惭的面容映入盛如意眼里,盛如意微微蹙眉:“兵法?臣女不知道。”
这是二人和离后第一次重逢,二人一个脸上并无羞惭,一个脸上也并无怨恨,像是初次见面。饶是风璟,也看不出盛如意究竟是在收敛情绪,还是真的这么快抽绝情丝。
也许是后者?他心中居然生出刹那的可惜,但也只有刹那,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中又只有旷远的白云。
风璟所见之贵女,大多分为两种,一种如同盛明歌,爱慕荣华,以金银首饰、容貌身份、嫁得位高夫婿为念,另一种,他原本以为是盛如意那样,温柔体贴,如同清风明月,待夫君无微不至。
这两种女子,在风璟看来都平平无奇。哪怕是第二种,风璟喜欢体贴吗?他自幼想过自己今后的人生,便是荣登大宝、建立不世功勋,册一体贴柔顺皇后管理后宫。
仅仅是觉得那样的女子适合。
兴趣,风璟是提不起来的,他若要伺候自己伺候得好的红袖添香、研磨裁衣者,紫禁城无数宫女,谁做不到?
他原本以为盛如意是第二种女子,今日倒知道盛如意是第三种——精于内帷之争,手段过人。第三种,风璟也不过是觉得有点活性,仅此而已。再精通后宅争斗,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在后宅争斗中胜利者,他看得高兴便晋些位份,给多些宠爱,仅此。
后宅之争,仍不能入他眼。
风璟如今觉得盛如意确实有些手段,但也无法搅动风云。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仅此而已。
风璟出了宣平侯府,盛如意恭敬地等他离去。
待那袭冷白锦衣、赤金发冠消失在眼前,她立即毫不留恋地转身回去。
虞姨娘和莺儿正在屋内翘首等着盛如意回来,盛如意一坐下,莺儿便倒了一大杯热茶给她,欢欣道:“小姐,你不知道,刚才大夫来看二小姐,用了些手段给她继续催吐,二小姐吐得人都憔悴了一大圈,又浮肿起来,真该!叫她们想害咱们!”
“我还看到之前厨房的一些人被家丁打了许多板子,架着走……想必是侯爷在处理这些人,叫他们听侯夫人的话,真该。小姐,这次之后,侯夫人就没那么多心腹了!”
比起莺儿的喜悦,虞姨娘要忧心忡忡得多,她含忧地望向盛如意:“如意,今日之事太险了,要是二小姐真死了,侯夫人便像是出牢笼的恶虎,一定不会与你善罢甘休啊。”
那时候,一个疯狂的母亲会做出什么,谁能想象?虞姨娘从反击的快感中冷静下来,越想越害怕。
盛如意浅饮一口热茶,热气氤氲上那双眼,清冷的眼好像都被烟雾掩得迷离了些。
“若我不如此,侯夫人会放过我吗?”盛如意放下茶杯道,“姨娘,侯夫人和盛明歌有权势,我们却只有自己,若我们连反击之时尚且束手束脚,对方不会觉得我们是乖顺的兔子而放过我们,只会大快朵颐。”
“而若,我们这些兔子在反击时能够让她们感受到痛苦,让她们知道,哪怕我们最后万劫不复,也会让她们身死,如此,我们勇,对方就会怯。比如今日,盛明歌险些香消玉殒,侯夫人恨我吗?恨,但她更会由此生出忌惮。”
“她之前敢以野山菌害我,今后却只敢密谋到百无一失后才动手,因为她会担心害我不成,反而害了她自己的亲生女儿。取我的命和护她女儿的命比起来,不值一提,有一句话叫做投鼠忌器,在侯夫人心中,我就是那只她恨之欲死的鼠,盛明歌则是旁边精美的器物,她想杀我,又怕打坏了盛明歌。只有这样,她才不敢着急,只敢蛰伏下来,徐徐图之。”
“可是……要是今日盛明歌真死了,她定会发疯……”
“她会疯,但不是失去理智那般疯狂。”盛如意青黑的睫毛根根卷翘,在冷玉般的脸上精致无比:“死了一个盛明歌,她膝下还有大女儿盛明珠,小儿子盛进。盛明珠嫁入王府,府中侧妃妾侍繁多,都等着挑她的错。盛进的仕途,更需要一个没有污点的母亲。所以,侯夫人哪怕痛苦到发疯,也不敢毫无缘故打杀我,或者揭穿野山菌的秘密,同我两败俱伤。”
盛如意看得真切,侯夫人、宣平侯甚至太子势大,就是因为他们背后有得力的势力网,这些是他们的助力,但是同样也会限制他们的行为。侯夫人的女儿有敌人等着抓她的错处,宣平侯和太子也一样有政敌。他们的敌人都在等着挑他们的错。
并且,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网,难道无坚不摧吗?并不,譬如盛如意今日分化宣平侯与侯夫人,夫妻之间,只要她看准宣平侯性格上的弱点,照样能一击而中。同样,她看准侯夫人重视大局的性格,才会如此行事,如同打仗,敌将勇猛好杀,则诱其出城追击。敌将稳健中正,则以奇破之。
虞姨娘听得迷迷糊糊,又有些心惊,她看着盛如意,不禁咋舌。她是一个歌姬,侍人与色,生的女儿却比她强得多。
虞姨娘道:“如意,你上哪儿知道的这些?姨娘没有教过你。”
她哪儿会这些。
盛如意敛眸:“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