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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印象中,包丽娜从来没有哭得如此不顾体面,哭得如此肆意妄为,在我面前,她是真的在不顾一切地哭着。
那天当我离开包丽娜的住处时,我也曾经在门后听到她的哭泣声,但绝没有今天那么汹涌放任,也许包丽娜已经忍耐得太久太久,她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也不愿再控制自己了。
我只能尽量支撑着她,让她在我肩膀上哭得惊天动地,将我的外衣打湿了一大片。
过了足足有五分钟,包丽娜停止了她的痛哭,抬起头来说:“谢谢你,我舒服多了。”
然后她走到茶几旁,拿起了稿纸,将它们收到一个文件袋中,再放进一个纸箱。
我惊奇地看着,包丽娜突然大放悲声后,又突然地停止了恸哭,坚持着完成自己的工作,完成自己最后应尽的职责。
我问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包丽娜转过头,很努力地笑着,说:“因为我还是喜欢你。从以前到现在,不管我做什么样的努力都没用,我还在喜欢着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说完她又蹲下了身,继续完成她的工作。
我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社团中心的办公室,脑子里又象那个冬夜一样,杂乱无章而又头疼欲裂。
我从未来回到了过去,我遇到的事本来就是不可思议的,就是不能用常理来推论的,我在这个年代出现本身就是一桩荒谬绝伦的事。
然后还有更荒诞的,我的人生,我是说我本来的人生,从出生到三十多岁,一向来平平淡淡,淡到了极致,淡到想尝点酸甜苦辣都不可得。在我原有的记忆库存中,没有感情波折,没有事业波折,没有一丁点的危险与恐怖,甚至连一丁点让我受伤的车祸都没有。在我原来的那个"周序"身上,好象那三十多年就生活在一片空旷的荒原之上,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惊喜也没有绝望,既没有痛也没有快。
这样无聊之极的人生,却突然来了个剧烈的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我回到了过去,然后发现所有的过去都变了,变得如此陌生。我尝到了许多过去不曾尝到的滋味。
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我自己的迷惑和思念都不算什么。然而,我回到过去后给别人带来了更多的痛苦,我的存在,成了他人的伤痛之源了。
又或者,是他们的另类的幸福之源?
我信步走到心理系前的小池塘前,看到春风吹拂着的那些柳枝,看到明镜般的水面上倒映着的姿态优雅的月亮,突然很想坐下来,坐在池塘边,就这样啥也不想,静静地坐一会儿。
我找到了假山一侧的一个长石椅,椅子上没有人,周围也没有人,很安静。我走过去,轻手轻脚地坐下,生怕自己的动作会惊醒那水中的月亮似的。
我就这样坐在长椅上,呼吸着春天的温暖和潮湿的空气,看着池塘中倒映的明月,世界变得宁静,变得平和了。只是我的脑海中却始终闪动着包丽娜蹲在地上整理档案的模样,几乎每过几秒钟,这幅画面就象针刺一样地在我眼睛里扎一下,躲都没地方躲。
我也不想再逃避了,也许我真的应该考虑停止这种荒谬的生活方式,考虑一下真正的那个周序到底爱的是谁。
正当我想得入神时,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很细碎,很急促,甚至可以说有些慌张。我一下子从想入非非中清醒过来,警惕地扭头张望。
我看到从假山后面走出来两个人,一男一女,女孩子穿着时兴的粉色碎花一步裙和白衬衫,男孩子则穿着一身休闲装,显然是两个标准的九十年代初期时尚"潮人",这在我们学校也并不算罕见,但当那个女孩子抬头惊慌地面对我时,我还是给吓着了。
“咦,怎么是你,刘丽丽?”
我吃惊地叫出了声。
刘丽丽也半捂着嘴叫起来:“周序!”
那个男孩子立刻回答道:“丽丽,怎么了?”
那个男孩子正是周序,准确地说,是另一个周序,他还象一年前那样英俊,或者说,象十七年后一样英俊。从逻辑上说,我的表述是挺奇怪的,然而只有我知道事实如此,十七年后,有一个长相与这位周序一模一样的流浪歌手,在延安路的地下走道中唱着姜育恒的老歌,象个哲学家或是疯子一样地问我古怪的问题,这都是事实。
或者,知道这个荒唐事实的人不止我一个,这位周序,他的轮回又会是什么样子?
刘丽丽很快澄清了,她转身对那个周序说:“我刚才不是在叫你,我是叫他。他是我的同学,也叫周序。”
说着刘丽丽就向我指了一下,我们三个人同时僵在原地了。
那个男孩子吃惊地问:“你?你好,你也叫周序呀?”
我说:“是啊,我也叫周序,周围的周,次序的序。”
那个男孩子呼出一口气说:“真有那么巧的事呐,丽丽跟我说过她们班里有个跟我同名同姓的同学,呵呵,没想到今天真的遇见你了。”
我说是呀,是太巧了,人生是奇妙的。对了,我还认识你姐姐呢。
周序咦了一声,显然又吃了一惊:“我姐姐?我姐她在北京呀,不过她去年来看过我,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我说我们去年还请你姐姐来我们学校做诗歌讲座呢,所以就认识她了。
周序一下子变得亲热起来,笑着说:“原来是我姐的朋友呀,这可太巧了,你是丽丽的同学,也叫周序,然后又是我姐周腾兰的朋友,呵呵,这世界可真小。”
他跑上来伸出手来和我握了握手,脸上充满了孩子一样的天真的快乐。这倒让我稍稍有些疑惑,这家伙在我眼中本来跟上帝似的,是个神秘且深不可测的人物,没想到还是挺孩子气的。
刘丽丽一直站我们身边插不上话,看我们两个亲热起来,看上去好象认了亲人打算长篇大论地叙起旧来,她就赶紧挽住周序的胳臂说:“好啦周序,我们这位同学可是大诗人呢,他在赏月赋诗,我们都打扰人家雅兴了,多不好。”
周序立即深沉地哦了一声,说道:“哎呀,真不好意思,那是我们打扰你了。”
我说:“刘丽丽跟你开玩笑呢,什么大诗人什么对月赋诗,我是在这儿发呆呢,是我打扰了你们才对。我先走了。”
说完我拔腿就要离开,心想说不准这二位刚才在假山后面男亲女热来着,我就识相点赶紧闪人吧。
没想到周序见我要走,赶紧说了一句:“哎,这位周序同学,有空到我那儿去玩呀。”说完他就自个儿笑了起来。
我停下脚步,也对他友好地笑了笑。
周序又加了一句:“说实话,我好象在哪儿见过你,很面熟,只是记不大清了。”
我开玩笑地说:“总不会是在延安路上吧。”
周序满脸困惑地说:“嗯也对呀,好象就是在延安路附近呢。”
我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在心里对自己说,不对不对,这个时候延安路根本就没有地下走道,他也不可能做过什么流浪歌手,荒唐,太荒唐了。
我这样想着,又礼貌地对他们两个点了点头说:“哦,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很高兴认识你,周序。”
周序也露出真诚的笑容说:“我也是,很高兴认识你,再见。”
我也说了声“再见”,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倒映着皎洁明月的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