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年他失眠也挺严重的，那时候睡不着可以翻来覆去，可以点根烟，现在不行了。旁边躺着她，还是个一点烟味都不能闻的鼻炎患者。</p>
陈安致侧过身，手机亮度调到最低，拿短信跟李简约时间。这个心理医生的夜生活异常多彩，十一点了还挺有精力，回得很快，把复查时间约在了周六。</p>
放下手机，陈安致稍稍有点走神。</p>
其实，念念从小到大，换过六个心理医生。在最初的时候，国内的精神诊断和心理治疗行业都没成型的时候，找一个专业素质强、工作稳定、有处方权的心理医师，不是什么容易事。</p>
归家亲族关系近，亲戚托朋友，靠一层一层的关系网找合适的大夫。</p>
其中最短的只有两个月，最长的是李简的恩师朱大夫。</p>
陈安致记性好，见过的每一位医生他都记得，于李简，却是最抵触的。大概是因为这个人曾在Stanford辅修过行为动机和犯罪心理干预课程，说话总是异常尖刻，喜欢戳穿患者藏得最深的心事，一针见血，让人难堪。</p>
上一次陈安致带归念去他那里，还是四年前了。那时他和归念在一起不到两个月，她的焦虑症又犯起来。</p>
严重到什么程度呢？</p>
最开始只是缠他缠得要命，不想回学校，恨不得一天24小时跟他黏在一起。很快地，她开始抵触朋友，抵触社交，有情饮水饱的样子。渐渐变得一刻也离不了他，一个上午看不到他，就会满脑子胡思乱想，胸口憋闷，有窒息感。</p>
可截止到那时，一切还算是在正轨上。</p>
直到次年年初，她从日历上看到他为裴颖忌日勾出的那个小圆圈，一下子崩溃了。</p>
那年裴颖的忌日，陈安致最终没去，带着归念去医院做心理CT，几个情绪指标全是高危预警。口服的药量增加了一倍，仍会彻夜失眠。</p>
焦虑症总会伴随一些类似于自虐的伤害，像归妈妈，是把自己关在十几年前就备好的婴儿房里，反复去回忆自己的过错，反复折磨自己；而归念会跑去陈家老宅，坐在他以前的画室里，在几百幅旧画里挨个去找裴颖存在过的影子。</p>
陈安致把画室锁了，也没多大用。她对这个人的执念太深，甚至会把头发烫成裴颖生前的样子，去看裴颖没生病时的照片，从网上搜她十几年前的芭蕾舞演出视频，学她的台风和走手。</p>
精神疾病往往不是单一的病，是一个恶性循环，焦虑，恐惧，失眠，遇事想极端，换药或加大药量后又会导致头疼和谵妄反应，反过来影响身体，叠加在一起，几乎到了让她崩溃的地步。</p>
李简收治的时候，她已经没办法一个人独处，却拒绝交流拒绝沟通，陈安致要哄要劝都没办法，她会像小时候一样捂着耳朵尖叫，反倒是在陌生人面前可以很快地冷静下来，像局外人一样若无其事地描述自己出现的幻觉。</p>
那时李简已经注册美国的NGH临床催眠师，给念念催眠后，做的是焦虑源头分析，溯回到归念童年里印象最深刻的几件事。最初导致她焦虑的原因，无非是妈妈的病、父亲的失责、大人们争吵、长期冷暴力，还有她自己对焦虑症的恐慌、同龄孩子的疏远……</p>
每一样都挺糟，但回头再看，也没糟到让她一蹶不振的地步。</p>
“幼时导致她焦虑的几个原因，都已经随着她长大一点点脱敏，有了应对的能力。唯独差你这里。”</p>
陈安致记得李简这句话。</p>
“她的个人价值观是朝你偏移的。她努力学画画练书法，是为了你夸她；她从中学起就穿衣打扮成熟，是为了去配你的年纪；她不看小说，不看动漫，看那么多成年人的心理解析，是因为想与你有共同话题，想明白你在想什么。”</p>
“她与父亲关系冷淡，她反对父母复婚，是因为她认定父亲当初抛弃了母亲，抛开了家庭责任，认定你这样对妻子不离不弃的男人才适合做伴侣，你这样的婚姻观念才是正确的；她不喜欢同龄的男孩子，是因为他们没有你成熟；她在外边胡闹，只在你这里懂事，是怕你不喜欢。”</p>
“她跟随你的兴趣爱好，模仿你的言行举止，完完全全地为你而活。你爱得少一分，哪怕皱一下眉，都会让她觉得自己被否定了，恐惧被抛弃。”</p>
“所以你才是她的焦虑症迟迟不好的原因。”</p>
年轻的医生微笑：“如果不是了解你为人，我大概要觉得你是真的有意地给自己培养了个童养媳，一养十几年，养出来一个离开你就不能活的废人。”</p>
他观察着陈安致的表情，在对方发火之前，识相地改了口：“Sorry，我失言。”</p>
“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这是非常不健康的心理状况。”</p>
“我们寻常说的一个人该独立该自我，爱别人前应该先爱自己，就是这个意思。爱情这种东西，首先应该是一种情感上的自我满足，但念念不是，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讨好你，你喜欢的，她就去学，你不喜欢的，她断舍离。”</p>
彼时陈安致才知道，自己这些年自以为是的对她好，到底是多恶劣的事。</p>
因着他私心里的几分同情，几分动容，几分对她父母的不忿，还有几分长辈间的人情关系，开始关注她，照顾她。却渐渐地，把归念变成了自己的附属品。</p>
其实他才是最口是心非的人，一边疏远，一边心动，一边暗示自己不可以，一边由着她靠近。</p>
而照顾与喜欢的边界太模糊，念念分不清楚，渐渐地，他自己也分不清楚了。</p>
她已经没有健全的三观，没有独立的人格，抵触与他无关的所有社交，像攀附着他生长的花，离开他一个小时都会觉得窒息，恐惧被抛弃。</p>
她的感情纯粹且极端。</p>
也在那时才知道，念念嘴里的“我心里只有你”、“想你想得快疯了”，这样的话，其实不止是一句情话，她对他的依赖，已经到了一个非常不健康的、倾向于病态的、影响她正常生活的程度。</p>
“怎么治？”</p>
年轻的医生挺自信：“脱敏。一点点疏远她，冷淡她。或者快刀斩乱麻，不见她，离开一段时间，彻底割裂这个联系，等她病好了再回来。”</p>
“我离开？”陈安致低声。</p>
李简想了想：“我更建议归念离开一段时间，T市是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她从出生到大学一直在这儿，这里的所有社会关系，家庭、感情、朋友圈子，全是过去的旧框架，很难跳出来。”</p>
“她的社交太窄了，从童年、青春期到现在大学，你侵占了她的全部视线。她没有见过更好的男人，她不知道好的爱情是什么样。”</p>
年轻的医生笑得眯眯眼，薄唇轻启，仿佛在开一个恶劣的玩笑：“感情这种事嘛，你知道的，放不下舍不得，只是因为还没有遇到更好的。”</p>
“真对她好就送她出国吧，去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建立新的人际网络，看看外边的世界什么样。小情小爱没什么可留恋的。”</p>
陈安致想了挺久，终究妥协，去劝归爷爷送念念出国。然后是长达三个月的冷暴力，不见面，不联系，哪怕归念那段时间一天几十个电话夺命连环call，天天守在他家门口堵他。</p>
单方面分手。</p>
有多想对她好，分手的想法就有多坚定。</p>
于感情，她从小就没有一个正确的边界。喜欢会上瘾，依赖会上瘾，沉迷他至上瘾，哪怕是寻常情侣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放在她身上，也能严重到诱发焦虑症的地步。</p>
他带着她走了十几年的错路，也该由他带她回正轨才对。</p>
……</p>
这个梦做得尤其长，陈安致迷迷糊糊醒了几次，重新睡着，梦仍能接得上。</p>
倒是没难受多久，一晃，晃到了送她出国的那天。</p>
他一人来的，没近前，就站在航站楼外远远看着她。看着她和裴瑗、邵卿一个一个拥抱，最后抱住归妈妈，哭得厉害，眼睛却还是在四处探寻。</p>
是在找他。</p>
离得远，人多，归念找不着，哭得特别惨，归妈妈几个闺蜜都以为她是舍不得家。</p>
陈安致到底没忍住，摸出手机，给她发了一条信息。</p>
“走吧，我等你回来。”</p>
信号不太好，消息转了几圈，总算是发了出去。</p>
远处的归念最后看了眼手机，回了句什么，似乎一下子彻底死了心，擦掉眼泪告别爸妈，拔了电话卡丢进垃圾桶里，过了安检，拐了个弯，就看不到了。</p>
在那一瞬间，陈安致忽然觉得，这辈子也就这样了。</p>
她回的那条短信迟迟才送过来，入目是齐排排几行的感叹号。</p>
“等你妈，陈安致你王八蛋！！！！！！！！！”</p>
……</p>
梦做到这里就停了。</p>
怀里的小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转了个向，头埋在他胸口拱了拱，胳膊腿都缠了上来，睡相是越来越差了。</p>
陈安致垂眸，在黑暗里，以目光描画她的轮廓。</p>
分手之后的三年里，他从来没有自信，信她会回来。</p>
她也是真的死了心，电话、微信，各种联系方式都拉黑，剩下唯一的联络方式是邮件，两三个月发来一封邮件，并非发给他一人，是给几个发小群发的，说说自己近况。就仿佛一个错手，把邮件错发给了他。</p>
陈安致看了，不敢回。</p>
后来，邮件也没了，他倒是辗转从裴瑗那里摸到了她的油管号和Facebook，登录不熟悉的页面，隔着小半个地球，看看她的近况。</p>
然后每隔几个月，一张机票飞到巴黎，去看看她生活的城市。</p>
除此以外，也做不了什么了。</p>
他抱太紧了，怀里的归念大概是觉得闷，轻轻挣了两下，迷迷糊糊：“怎么了？”</p>
“没事，睡吧。”</p>
陈安致松开些，亲亲她额头，亲不够。</p>
如果有什么是他能给的，他拼尽全力也会给。偏偏心理疾病与精神障碍，全是他手足无措的事。</p>
对这个病，他比她的恐慌还要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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