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皇帝强撑着上朝,返回宸宫时几近虚脱,脸色惨白得骇人,一沾床便就沉沉昏睡。
路映夕安静地看着太医们来了又去,始终未发一语。一夜的时间,足够她想明白了某些事情。刺客潜入凤栖宫,她尚可理解。但为什么连皇帝的寝宫也有人埋伏?若说是广撒渔网,未免太冒险。况且,皇宫是何等守卫森严的地方,刺客竟能三番两次作乱,其中难道没有蹊跷?
“皇后娘娘,刑部尚书沈大人求见。”内侍太监轻着嗓子禀告。
“莫扰皇上,本宫去看看。”路映夕低声回应,看了龙床上昏迷不醒的皇帝一眼,便举步而行。皇帝不顾伤势坚持照旧上朝,大概是因为担心引起朝堂恐慌。如果此次的一切是皇帝摆的局,那他付出的代价会不会太大?
前殿厅堂中,沈奕一脸肃穆,静立等候。
路映夕见到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心里没来由的不舒坦。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沈奕揖身行礼,态度比之前恭谦了不少。
“免礼。”路映夕淡淡开口,“沈大人,可查到线索了?本宫的寝居遭人放火,皇上遇袭,是否同一帮人所做?”
沈奕站直身子,眼中隐约浮现一丝钦佩,沉声道:“回皇后,微臣确实怀疑并非同一帮人所为。”
“沈大人为何有此推断?”路映夕不着痕迹地扫过他年轻俊秀的脸庞,暗思,为什么她无端有种预感,这人会给她带来麻烦?
“昨夜在凤栖宫守职的禁卫军擒到一名放火刺客,虽然那刺客亦是自尽身亡,但所服之毒与袭击皇上的刺客并不相同。”沈奕有条不紊地分析,语气渐显意气风发,“还有,微臣发现,放火刺客黑布蒙面,而潜伏宸宫的刺客没有蒙面。”
路映夕微微一笑,赞赏道:“沈大人缜密心细,观察入微。”
“皇后谬赞,微臣只是尽己本份。”沈奕略低首,却未能掩饰住泛红的耳根。
路映夕心头蓦地一突,这位尚书大人该不会对她起了绮思?她与他不过三面之缘,且身份悬殊,他好大的胆子!
静默片刻,她才出声再问:“沈大人还查到什么?”
沈奕抬起头来,迟疑了会儿,答道:“那蒙面黑布……是织锦。”
路映夕点头,静待他说下去。
“是御赐的织锦。”话已开了头,沈奕也就不再吞吐,利落直言道,“且是赐予韩家山庄的云织锦缎。内务府翻查过记录,金陵织锦甚少是纯黑无金边的布料,只有年前献上过十匹。后来皇上全赐给了韩家山庄。”
“如此说来,韩家有嫌疑?”路映夕不禁皱眉,谁会蠢得拿皇帝御赐的布料裁作蒙巾?
“尚无切实证据,微臣不敢妄下定论。”沈奕也暗暗皱起剑眉,他本不该和皇后说这么多,但自从上次发觉她非一般闺阁女子柔弱楚楚,他就不自禁地想听听她的见解。
“那就有劳沈大人继续费心追查。”路映夕却不发表任何意见,只道,“皇上正在歇息,待皇上醒来,沈大人再来觐见吧。”
沈奕不由失望,但垂眸未多言,行礼退下。
路映夕折回内殿,边走边思索,如果真是两路人马,情况就有点复杂了。一方明显冲着她而来,并且顺便栽赃韩家,想要一箭双雕。而另一方,相对神秘,难估其目的,更难猜测幕后主使人。
刚走了几步,就听身后一道温润嗓音响起:“映夕。”
她转头看去,露出浅浅笑容,应道:“师父来了。”
“皇上可还好?”南宫渊一夜无眠,但仍是神清气定,眉目温和俊雅。他习惯了深藏情绪,这么多年,或许早已成为一种本能。
“气虚昏迷。”路映夕简单答话,轻叹一声,举眸望他,“师父,为何昨夜要映夕来宸宫?”
“因为你有血光之灾。”南宫渊眼神淡然平和,温言道,“师父知晓破解之法,怎能不告诉你?”
“没有别的破解方法吗?”她轻轻地问。
“没有。”南宫渊回得笃定,心底却似被尖锐棉针狠狠扎了一下。其实并非没有,他亦能为她挡煞。可是,她和皇帝若不共患难,如何见真情?没有真情,将来如何和平共处?
“真的没有?”路映夕执着追问。
“没有。”南宫渊语气不变,浅淡笑道,“映夕,你连师父都不信任了吗?”
她摇了摇头,勉强一笑,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映夕都会永远相信师父。”
两人静静对望,视线交错,一时皆是无语。
良久,南宫渊率先移开目光,平缓道:“皇上失血体弱,可能会发起高热。这里有一瓶益气清热丸,你拿去备着。”
他将手中药瓶递给她,便转身离开,步伐坚定,不曾回头。
路映夕注视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唇角扬着的弧度一点点垂下,无力而黯然。
她重新举步,入了内殿寝居,坐于床畔,宣退侍立宫女。
龙床之上,皇帝静躺着,俊容惨淡,薄唇泛白,气色极差。
她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轻声叹息。果然发热了,虽是受伤后的正常现象,但终是种煎熬。
她倒出一颗药丸,塞入皇帝口中,但他却吞咽不下,浓眉不适地紧皱起来。
“皇上?”她轻唤,顺着他的胸膛拍抚着。
他未醒,一阵猛咳,口中丹丸呕了出,滚落床沿。他的额上不断冒出冷汗,无意识地扭动着身躯,嘴唇微张,似呼吸又似欲语。
“皇上?可是做梦了?”她轻拍他的面颊,想把他从梦靥中叫醒。
但他毫无反应,身体开始有些微的抽搐,像是被噩梦缠身痛苦至极,嘴里断续吐出几句含糊不清的呓语。
她最初没有听清,慢慢的才听清楚。
“父皇……母后……儿臣什么也不要……为什么要兄弟相残,为什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凌儿……朕对不起你……凌儿,不!不要划下那一刀,不要这样惩罚朕!”
“德妃,别怪凌儿……一切都是朕的责任,你若要索命就索朕的命吧……”
路映夕静默听着,握紧他胡乱挥舞的双手,希望他平静下来。
他渐渐不再梦呓,但身体猛然一震,发出一声凄厉叫声:“映夕――啊――”
她倏地一惊,忙伸手点了他的睡穴。他终于慢慢平静,不再浑身颤抖,但是脸上犹余留痛苦之色。
他最后梦见了什么?路映夕困惑地想,莫非是梦见她刺杀他?可是,他之前硬生生受了那透背的一剑,也并未厉喊,只隐忍地闷哼了一声。还有什么事比面临死亡更痛苦?
她定定凝望着他,扯了扯唇,掠起一抹苦笑。这世上比死亡更痛苦的事,于她来说,是身不由己,心亦不由己。那么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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